裴瑶卮这回进宫,出乎意料,却是并没碰上与萧逐相见的机会。
“我一路过来,见宫里人都忙忙活活的,倒是长姐这里清静。”
显粹宫暖阁里,丫鬟奉了茶,她与悯黛说起话来,没几句便说到了此事上。
悯黛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叫人头疼。”
“前些时日,圣母与潘贵妃接连出事,皇长子自降生以来,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陛下忧伤成疾,这阵子,身子便不大好。
昨夜陛下宿在显粹宫,夜半惊梦,一身的冷汗将亵衣都给浸透了!直到早朝时都再没睡下。太医院那头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也诊不出什么毛病,这不,今儿才一下朝,陛下便传了令,吩咐预备仪仗,要去玉泽宫呢!”
玉泽宫这三个字一出来,裴瑶卮端茶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失仪。
“……四妹?”悯黛见她久久未语,不禁疑惑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裴瑶卮缓了缓神色,堪堪一笑,问道:“只是皇上龙体不安,既然太医院诊不出毛病,何不传司天台来问问?”
“早已传过了。”悯黛摇头道:“别说司天台,前几日连岐王妃都给宣进宫了,但……”
“但怎么?”
悯黛苦笑道:“岐王妃入宫,也不知都同陛下说了什么,我冷眼看着,她走之后,陛下的身子倒似乎更不好了!”
闻此,裴瑶卮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想想也是,温怜那性子,平日都没有好话给他呢,这时候宣她来问事,萧逐这不是上赶子给自己添堵么!
她正想着,又听悯黛道:“陛下是要去玉泽宫养病,大抵是看司天台指望不上,一早便传了圣谕去含丹,把国师都给召回来了。”
她是随口一提,但裴瑶卮乍然一听国师二字,心头便猛地一突突。
汲光要来了。
这可真不是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
她抿了口茶,遮下不安的情绪,着意拐了话锋:“皇上赴离宫安养,长姐不一块儿去么?”
悯黛正要说话,正赶上浅斟从外头进来,近前福了福身,回道:“娘娘,绣院刚送来了给二公主新制的衣裳,娘娘可要看看?”
一旁,裴瑶卮微微一怔。
她蹙了蹙眉,不解地看向悯黛:“二公主?”
悯黛亦是无奈一笑,“这不圣母崩逝,加之潘贵妃病重,二公主无人照管,陛下听了淑妃的进言,便将她送来我这儿了。你才问我怎么不跟着圣驾出行,也正是为着这个——孩子太小,出门多有不便。”
说来也不光是她,萧逐的圣谕头午传下来,点名伴驾的嫔妃统共没几个。淑妃要照管后宫,德妃、贤妃宫中都有稚子,不便出门,为此,听说宇文柔还在宫里发了好大一通儿脾气。细算下来,此番跟着去的几人里,位分最高的,便是婕妤孟氏了。
悯黛说着,回头对浅斟道:“你去看看也便是了,仔细查查,没什么不妥再收下。”
浅斟应是,徐徐退了下去。
裴瑶卮径自沉思片刻,问道:“长姐适才说,是淑妃进言,皇上才将二公主送来显粹宫抚养的?”
悯黛颔首道:“是啊!原本潘贵妃出事后,顺次下来,陛下便将六宫大权交给了淑妃,这二公主原也是想送去淑妃膝下养着的,但淑妃推说奉阳公主正在闹腾的年纪,二公主年幼,怕送到毓秀宫,一时不查,再有了什么闪失。德妃那里呢——更不必提了,皇长子还不够她忙的,如此一来,便也只能送来显粹宫了!”
说起来,悯黛膝下无子嗣,潘若徽如今的情况,谁都知道,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如此一来,萧逐若是动了将二公主养在显粹宫的心思,那于悯黛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这寂寂余生,总算有了些慰藉。只是……
裴瑶卮忖度片刻,谨慎措辞道:“长姐,容小妹说句小人之心的话——二公主如今年纪小,您若能抚养她长大,倒也是造化因缘。但……就为着她的生母是潘贵妃,您这里,还当再三小心,不为别的,小妹只恐有人借着您与潘贵妃不和的事,再拿这孩子做了筏子,与您为难。”
悯黛脸色也严肃了些。她点头道:“四妹说得在理,此事我也有考虑,如今能防的且都防着呢,至于防不到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话暂且搁下,两人用了回茶,悯黛又问:“对了,你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镜影的事?”
裴瑶卮这会儿想起来,赧然道:“正是为着此事来,长姐不提,我倒要给忘了!”顿了顿,她怅然道:“镜影她……”
悯黛截断了她的话,垂眸一点头:“父亲早已来过,此事我已尽知。这生老病死,寿数短长的事,谁也说不得什么,你不必担心。”说着,她深深看了她一眼,着意道:“陛下那头,也是一样。”
原本没来宫里之前,裴瑶卮倒是真担心过萧逐那里要如何过关的事,但此刻一听说他身上不好,都到了要赴玉泽宫、请汲光回来的地步了,她的这份儿担心,便已散了大半。
“长姐如此说,小妹自然安心。”她淡淡一笑,颔首道。
另一头,昭业寺。
萧运赶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寺内外信众疏疏,倒是比白日里要松快多了。
他孤身一人而来,身边也没带戍卫随从,又因头顶罩着方从一元先生那儿弄来的斗笠,整个人捂着严严实实的,住持乍一见他,便给吓了一跳,还当是哪来的怪人贼匪,要来寺中行不轨之事呢。
等小王爷慢腾腾从怀中掏出了令牌,摆明身份,住持师太悬着的那颗心,方才堪堪落了地。
“是怀安王殿下啊!”住持朝他一拜,“恕贫尼眼拙,未能及时迎候殿下大驾!”
萧运负手而立,声色清亮,徐徐道:“师太不必客气。原是本王叨扰,有一件事,还要师太帮忙呢。”
住持连道不敢,请小王爷直言便是。
斗笠下,萧运阴恻恻地勾起嘴角,心里默了句:宿轻尘,你给我等着!
不多时,在住持师太的指引下,他被带到了后头一处清静院落之外。
“轻尘姑娘就住在此处。”师太道:“今日见她来得匆忙,进门便说要剃发,贫尼一时也不敢应对,原还想着明日一早,去王府拜望王妃,问上一问呢,未成想,小王爷竟先过来了。”她说着,朝里一指,“可要贫尼随您进去?”
萧运摇摇头,“本王自去便是。这鬼丫头不懂事儿,有劳师太了。”
住持躬身施礼,道了声王爷客气,便先离去了。
萧运在院外生生瞪了那房门片刻,方才举步前行,走到门前,一条腿都提起来了,正想着要踹门呢,不期然,屋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他的脚悬在空中,缓缓的,又落了下来。
屋子里,不只有一个人。
他凝神细细听去,不多时,忽然浑身一僵。
那一脚重新踹出去时,他的神识还没反应过来,但隐在斗笠下的神色,已是难看至极。
轰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正在茶室里同人说笑到劲头上的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兔子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嘴里一声‘娘’喊得震天响。
与此同时,坐在她身边的温怜也变了脸色,转头朝门口处看去。
萧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落地花罩下停住。
温怜瞟了他一眼,见这人长身玉立,大热天的,却还戴着方斗笠,将自己裹得像只粽子,当即蔑然冷哼一声,幽幽道:“哪来的登徒子,随便谁的房门都敢闯么?”
她没注意到,一边的轻尘,在看到这‘登徒子’的瞬间,便不自觉闭紧了嘴巴。
萧运进门之后,目光从轻尘身上掠过,跟着,便一错不错地钉在了温怜身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赶在温怜再度开口之前,方才忽地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了话。
“哪来的?”他问:“王妃是在问我?”
这声音,既好听又陌生,温怜毫不费力地,便从里头听出了怨念。
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总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像是认识自己的,可他……能是谁?
短短顷刻,温怜脑筋飞转,却无法将这声音与自己过往所识的任何一个人应对上来。
轻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在温怜与萧运之间来回游移着目光,最后看向萧运,小心翼翼地,想去安抚他:“小——”
“你别说话!”
连个称呼都没唤完,便被他猛地一喝,给喝住了。
温怜的眉头又皱紧了些。
“不知尊驾何许人也?”她谨慎道:“难道你我曾经相识?”
萧运笑了。
他笑得放肆极了,不知怎的,这笑声传进温怜耳中,透着鲜明的讽刺。
“怎么,岐王妃不认识我了么?”
他的重音落在‘岐’字上,温怜心头一动,不禁站了起来。
她看着面前这人,恍惚间,依稀猜到了些什么。
“你……”
萧运沉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拨开了挡在自己脸前的黑纱。
“嫂嫂。”他慢声问:“多年不见,您可还记得小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