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对潘若徽有怀疑,但这怀疑在心头一走一过,能引起她片刻的注意,但却远远够不上让她时刻上心。毕竟,这位贵妃娘娘谋算到顶了,无非也就图两样东西——皇后之位,与萧逐的真心。
这两样,就算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对裴瑶卮而言,也是毫无妨碍。
轩车在楚王府门前停稳时,她依约听见外头有些喧哗动静,撩开车帘一看,原来竟是正好碰上了才从昭业寺回来的轻尘。
“殿下,娘娘!”轻尘满面喜色地立在车下,似模似样地拜道:“给两位主子请安,愿主子新岁新禧,长乐无极!”
萧邃轻轻笑了一声,裴瑶卮给她免了礼,随即朝她抬抬手,轻尘会意,立马欢天喜地地凑到她身边,扶着她一道进府。
年前,楚王殿下才从陵城回来不久,轻尘便同王妃请了命,去昭业寺中为殿下、王妃祈福祝祷,以求主上康健,消弭灾厄。这一走,便直到这会儿方才回来。
“这些日子在昭业寺可还听话?”府中小路上,裴瑶卮问她:“有没有惹祸?”
轻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说自己乖得像只兔子,做起早课来,可比昭业寺里的师太还师太。
“我走时,住持师太还舍不得我来着!我都同她说好了,她攒了我一箩筐的好话,等下回您再去昭业寺时,再一并说与您听!”
裴瑶卮啧了两声,一脸不信地睨了她一眼,回头问身边的萧邃:“你信吗?”
出乎意料的,萧邃却不假思索地一点头:“信。”
裴瑶卮眼珠子一瞪,立时‘嗯’了一声。
萧邃暗含深意地与轻尘对视了一眼,随即故作神秘地对裴瑶卮道:“寺里头有人管着,她才不敢翻花呢。”
闻言,裴瑶卮露出一点不解之意,再问什么,萧邃却半字不多说了。她顾自琢磨了一会儿,神色间,渐渐染上点若有所思。
“对了,听说一元先生的夫人和女儿,之前随大队回程,如今也住在昭业寺中。”又往前走了一段,她状似无心的同轻尘问起:“你在寺中,可见过她们了?”
轻尘点头,只答了句见过。裴瑶卮心头的异样之感越发深重,不由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当晚,晚膳之前,顾子珺被萧邃叫到了浴光殿。进书房,一见到正坐在书案后头的人,他顿时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裴瑶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慢腾腾将手中长锋一搁,靠上椅背,含笑朝他看去。
“拜见殿下,”顾子珺先向倚在窗下榻上打盹的萧邃行了一礼,转头才朝裴瑶卮一拜:“见过王妃。”
裴瑶卮挑了挑眉,看了眼半点反应也没有的萧邃,不觉笑出声来。
“我倒没料到,自己还有这个能耐——这才多少日子,转眼便将落拓不羁的章亭侯,改造成这般规行矩步,半点错儿都不肯犯的样子了!”她装模作样地一叹,“待来日侯爷回了定风城,可千万别忘了,要替我向令兄奉极郡公讨一份谢礼!”
顾子珺脸色愈沉,不情不愿地问道:“殿下传臣过来,就是为了让臣听王妃说这些话么?”
裴瑶卮不急着说话。她默默看了会儿萧邃,不知想了些什么,启口却问顾子珺:“说起来,我一直很是好奇——侯爷不满我参决政务,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不信我——不信我的出身、抑或厌恨我这张脸,觉得我会害他?
还是,你与明堂上那些老头子一样,坚信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顾子珺躬身一拜,谨言慎行:“微臣不敢。”
裴瑶卮笑意更盛了:“哈……章亭侯,原是暗地里间接要我性命的事你都做得出来,怎么这会儿,倒怕与我面对面说几句实话了?”
书阁里安静几许,顾子珺直起腰来,垂着眼眸,一直未曾说话。
裴瑶卮一提裙摆,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觉得,他把权柄交付给我,是交错人了,是不是?”
顾子珺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她接着又问:“你觉得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会误事,是不是?”
他默了默,忽而轻声一笑,只道:“王妃见人见事很是明白。”
“微臣也希望,您能证明臣疑心错了。”
裴瑶卮颔首一笑,“只要侯爷倾力相助,我自然不会让殿下失望。”说罢,她返身回到桌案前,道:“怀安王回京,关于潘整之事,想必侯爷也已知道了。”
站在那儿的人沉沉点了下头,潘整未死出逃,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顾子珺本以为她提起此事,是想让自己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勿让人知,谁料,裴瑶卮下一句话却吩咐:“那就劳烦侯爷,即日起,多多派人假冒潘整,在尘都内外行走。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难,莞郡公世子非但无恙,而且,还在帝都天子脚下,上蹿下跳,活跃得紧。”
顾子珺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时便朝榻上的楚王殿下看去。
裴瑶卮道:“你不用看他,他早说过,让你听我的话。就算这会儿你把他叫起来,除了扰他一场好眠之外,也不会有旁的收获。”
他收回目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王妃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还知道——”她悠悠笑道:“正因为有些事情,我敢做,而你们不敢,是以,这滔天的权柄,他才会交给我,而非你们任何一人。”
话音落地,顾子珺凝视她片刻,末了竟是缓缓一笑。
他躬身一拜,笑意里透着点急躁的狠厉:“微臣领命,请王妃静候佳音。”
送走了这一位,裴瑶卮揉了揉太阳穴,没管榻上依旧装睡的人,而是径自想起了那天晚上,萧邃问自己的话——
‘蘅蘅,你是真的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吗?’
喜欢,还是不喜欢?
在他这么问之前,她好像从来就没将朝政这个东西,同喜恶二字联系在一起过。
“子珺不是已经领命办事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扯出来,抬眼看去,榻上已空空如也。
萧邃在她身后扶住她的双肩,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问道:“怎么还不高兴呢?”
她嗤笑一声,随口道:“他可不是心甘情愿去给我办事的。”
萧邃想了想,倒是昧着良心去宽慰她,而是问了句:“你可知我手下的这些人,他们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裴瑶卮偏了偏头,朝他看去。
他便告诉她:“对有识之士,他们素来只相重,不相轻。”
她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半天未曾说话。
萧邃等了一会儿,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勾过她的下巴,朝自己看来。
“为何事烦心,不能告诉我吗?”
“你……”她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你为何参政?”
话音落地,萧邃一怔,跟着就像看个疯子一般看她。
裴瑶卮也明白过来自己这问题是有多可笑了——以他的身份,不参政,便等同于找死,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想了半天,她重新道:“我是说……倘若,倘若你不姓萧,倘若你只是一介平民布衣,可以自在地选择任何一种人生,你会想搅和到朝堂里来,争名逐利吗?”
这回,萧邃想了想,面色一松,笑了笑:“谁告诉你搅和到朝堂之中,便一定是为着争名逐利?”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问:“我怎么就不能是为着济世安民呢?”
裴瑶卮愣住了。
母后皇太后那头既应下了提立继后的事,转眼至上元家宴之日,趁着宗室亲贵都在,她便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抛了出来,直接打了萧逐一个措手不及。
“原是去岁贵妃尚在孕中时,百官便曾请立过继后。那时候,皇帝是担心贵妃临盆将近,禁不住立后大典的繁琐,这才暂且搁了搁。如今二公主也已满百日了,哀家听说,贵妃在承阳宫将养了这些时候,身上也都大好了。中宫虚悬,总是不好,新岁新禧,皇帝也该好生想想此事了!”
李太后一番话面面俱到,挑不出错漏。梁太后闻言,气怒翻涌,倒是有心拿潘氏罪臣之女的身份说事,但未及出口,却先被萧逐给打断了话。
“母后说得是。”他微微浅笑,毫无破绽:“等出了正月,立后之事,便可操持起来了。朕心中有数,定不使两位母后跟着悬心。”
李太后颔首‘嗯’了一声,目光淡淡掠过梁太后,从容地执起酒杯,浅浅一饮。
是夜宴席一散,宇文柔便凑到萧逐面前,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说自己龙胎不适,拖着皇帝的圣驾,便想往琼宣宫拉扯。萧逐哪里不知,她这是听到了潘氏继立为后的事,心里急了,指不定存着多少贬人利己的话不吐不快呢,今儿晚上,但凡自己踏进琼宣宫,便别想消停。
“爱妃先回去歇着吧。凌云殿尚有些政务要处置,朕一时脱不开身。”他说着,低眸看了宇文柔一眼,微微带了些警告之意:“你如今怀着孩子,身子最是尊贵,切莫耍小孩子脾气。朕得空自会去看你。”
宇文柔满心不满,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身后跟着的姑姑却暗自扯了扯她的衣袖,将她的话给扯没了。
“是,臣妾谨遵圣谕。”她道:“陛下说的话,自己可要记得,等政务忙完,定要来陪陪臣妾才好!”
萧逐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却在离开宇文柔视线的顷刻,全数消失不见了。
孙持方跟在一旁,亦步亦趋:“陛下,可是直接摆驾凌云殿?”
萧逐‘嗯’了一声,坐上轿辇之前,又低声吩咐了句:“去阅仙殿,宣孟婕妤过来。”
孙持方颔首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