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看了他一眼,“你这样说,我是否可以认为,我昨晚那些话,你已经信了?”
相垚唇瓣微颤,并未说话。
她垂首一笑,想了想,郑重道:“二公子,清檀的事,我要多谢你。”
跟着,不等相垚说话,她又将话锋一拐:“不过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留在相府实在不便,眼下我要带她回楚王府去,公子不会有异议吧?”
相垚眉头一动,沉吟片刻,问道:“我若说有呢?”
裴瑶卮从容一笑,仿佛对他这个答案半点也不意外。
“那我也不介意把此事闹大,将她重新送回宫去。”她道。
话音落地,相垚站住了脚。
裴瑶卮也跟着停住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狠话撂完,自然该轮到软话了:“二公子,我这也是为相氏考虑,她留在这里,一旦走漏了风声,于君满门无益。”
相垚哼笑,反问:“你带她回楚王府,她就安全吗?”
“你不信萧邃,总得信我。”她恳切道:“我看得出你对她的关心,也请你相信,我自己的亲侄女,我待她,只会比你更上心。”
相垚原地与她对视许久,到了也没说话,只是率先举步,朝她院中走去。
到了地儿,他将清檀叫到一边,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总归到最后,裴瑶卮要带她离去时,相垚再未出言阻拦。
“你就不怕吗?”
临出门时,趁着左右无人,相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裴瑶卮一怔,回头看向他。
他进一步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她挑了挑眉,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将哪件事,告诉哪个别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认命一叹,重新走回他面前,轻声道了句:“你我好歹做了这一二年的兄妹,我相信以你的为人,是不会让我后悔昨夜拦下步非那一剑的。”
说罢,她没再管相垚的反应,转身走了。
一上马车,裴瑶卮尚未坐稳,便听萧邃问道:“那小丫头是谁?”
他适才便注意到,轻尘身边多了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因不知内情,便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儿发问,一直等到了现在。
裴瑶卮无意瞒他,坦白道:“清檀。”
萧邃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清檀……是裴清檀?可她这会儿不应该在怀国公府么?
“我侄女儿啊。”裴瑶卮边说,边将此事一一与他道来,“……这不临出门时,怕她露了相,我便叫轻尘给她简单易了易容么!难怪你认不出。”
“原来如此……”萧邃听罢,恍然道:“我说呢,你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同我回府了。”
“嘿,痛快你还不乐意了是吧?”
她说着,凑过去将他手臂一环,歪头枕在他肩上。
只是说笑归说笑,与裴清檀相认、重逢旧部,又将身份暴露于人前,哪件事拎出来都不是小事。萧邃生怕她心里不安,小心地宽慰了许久,眼瞅着都要到家了,方才将将息了话头。
“你是怎么了?”见他安静下来,裴瑶卮反而将琢磨了一路的话问了出来:“才在相府我就看出来了,你心里装着事儿呢。该不只是担心我吧?”
萧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陵城?”
一时回到楚王府,浴光殿里关起门来,才一听萧邃说要去陵城的话,裴瑶卮便很是惊讶。
“你去陵城作甚?”她问:“难道王叔身上不好?”
萧邃摇了摇头。
“不是身上。”他道,“是心里。”
心里?
裴瑶卮品着他这话的意思,再看着他此刻的神情,不多时,心头忽然一咯噔。
“萧邃……”
——你这不是在说,宁王叔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吧?
她定定地望着萧邃,一刻不敢移开目光,只想等一个叫人安心的答案,可萧邃却告诉她:“早前运儿去陵城给王叔请安,曾意外在明慧寺见到王叔与一神秘人密会。后来为着镜影的事,相韬带着桓不世登门,运儿认出,积阳郡公的这位家臣,便是当日明慧寺中人。”
“……那,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她极力否认,可转念一想,忽然又问:“你前些日子时常出门,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片刻,他阖眸一颔首。
裴瑶卮一下子瘫坐在榻上,神思恍惚。
“瑶卮,相韬与宁王暗中勾结,欲图国祚,此事……已经可以确定了。”
是啊,裴瑶卮心里明白得很,这件事若非已经确凿,以萧邃的性情,是万万不会同自己说起的。
“王叔……”好半天,她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意,问道:“他这份心思,是从何时开始的?”
萧邃摇头,“我亦不知。”
“故而,我才要去陵城。”
“不成!”裴瑶卮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急道:“你去做什么?质问他为何如此,还是妄图劝他回头?”
萧邃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亦是不臣之人,又有何资格去质问王叔?”
她先是一愣,随即双眉紧锁。
他叹了口气,“武耀二十年之后,萧氏族中,我已少有敬佩之人。
他算一个。”
他看着她道:“裴瑶卮,如今是他要谋反,我不问明白原因、不弄清楚他究竟图什么,到时兵戈一起,我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她明白他的意思。同样是不臣、同样是谋反,再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只是……
在她看来,宁王与他,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从两王争位至今,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你不会是萧逐的臣子。可宁王叔不臣,又有几人知?”
萧邃没有说话。
裴瑶卮沉下一口气,继续道:“王叔若有心顾念你,便不会安坐家中等你去问。
萧邃,他此举,不只是定了主意要与萧逐为敌,他亦是要与你为敌。你让我怎么放心由着你踏入龙潭?”
她说完,过了良久,萧邃还是不语。
她便明白了,自己说的这些话,他其实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
忖度片刻,她定了心,告诉他:“你若非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萧邃开口了:“别胡闹!”
“我没胡闹。”她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衫,道:“你好好想想,要不咱俩一起去,要不,就一个都别去。”
说罢,她便径自出门离去了。
当晚,月过中天,萧邃暗自在合璧殿偏殿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动静。
他推开殿门,凌厉的眼风朝正殿房顶上幽幽一瞥,跟着,淡淡一笑。
走至庭中,他将手里的一坛酒放到石桌上,同时,以内力将一道低醇的声音送上屋顶:“更深露重,梁上的君子,不若下来同饮一杯,免着寒气。”
说罢,他率先落座,不多时,一道人影幽然落地,恍如鬼魅。
他抬首看向来人。
一身夜行衣,带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坚定深沉的眼睛。
萧邃浅笑,道:“阁下便是步非吧。”
步非一皱眉,顿了顿,扯下了面巾。
“楚王殿下。”他唤,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萧邃一颔首,请他入座,“我知你是来见谁的。相府的事,裴瑶卮都已经告诉我了。”
步非的脸色越发精彩了。
对眼前的情况,他不能说全无所料,只是当真发生时,总还觉得有些不真切。
那头,萧邃又道:“我特意寻了由头,将她挪去别处住几日,就是为了等着你来。”
他看着步非,眼中饱含深意:“你去见她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一说。”
“不知阁下可愿赏脸?”
步非原地站了一会儿。
若是换了六七年前,给他见到眼前之人,他铁定是要拔剑拼命的。
可如今,踌躇片刻后,他挪动脚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萧邃一笑,推杯,与他赠上一杯酒。
回府没几日,裴瑶卮见天合计着陵城那头的事,虽还没得萧邃点头,却已吩咐妧序去收拾行囊了。谁料,北境忽然传来的一道消息,彻底乱了她与萧邃同行的打算。
——靖国公世子赵训重病,赵据特地遣使赴京,向楚王求医,盼以一元先生北上救命。
裴瑶卮一听此事,登时悬心不已,再加上她早有与赵据见面之心,思来想去,只好松口,由萧邃独去陵城,同时,自己则与一元先生一起,北上北林。
一元先生出城多日,萧邃特地将人找了回来,这日在浴光殿交代完了事宜,便请他回去准备,翌日便启程北上。
一元先生一走,裴瑶卮便幽怨地看向他:“这下好了,你开心了?”
萧邃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蛋:“病的那个也是我外甥,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更何况北上之路比起陵城,可要长多了。你这一去,我担心还来不及呢。”
她哼道:“你连顾子珺都派给我了,还不放心呢?”
他沉沉一叹,心道:哪里能放心。
想了想,他嘱咐:“你自己要注意些。靖国公那里……”
“放心吧!那是我表哥,跟亲的一样,这天底下除了你,我在他身边就是最安全的。”
萧邃笑了笑,没说什么,从书阁里取来一封信交给她:“这是我给毓槿的信,到了北林你交给她就是。”
提到自己这表妹,他眉间便涌上些愧疚情绪:“这些年,他们夫妻俩的关系一直不算好,说来也有我的责任,这是我愧对他俩之处,你……”
裴瑶卮善解人意地接过他的话:“嗯,你放心。”
她近前一步窝进他怀里,“该怎么做,我有分寸。”
萧邃点了点头,轻抚在她发上的每一下,都满是不舍。
“平安回来。”他道。
她轻轻应了一声,亦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