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夜,已是新的一天了。
萧邃三言两语地解释清楚了楚王妃的身份,可等萧运彻底明白过来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一度觉得,他哥疯了。
他在屋内来回踱了数圈,复又扶着桌案重新坐下来,眼中写满了质疑与迷茫。
“哥,就算我是戴罪之人,你也不能这么忽悠我吧?”他五官纠结得紧,光是说出这话,都觉是无稽之谈:“这……什么借尸还魂、再世重生,这根本就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嘛!”
“其实不是。”萧邃道:“只因你从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过去我不沾这些,才让你也觉得这些都是荒唐之言。”
可实际上呢?
出了楚王府,上到宫廷侯门,下到百姓人家,哪间屋子里翻不出几本神怪之书?这玄门术数之学,从大梁到周国,数百年间,早已成了国学般的存在。
萧运皱着眉,半天,抬眼问他:“那现在你又信了?”
萧邃沉默了片刻。
温怜的影子忽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自己真是现在才信的么?
“我一直都信。”许久后,他沉声道:“只是不爱碰这些东西罢了。”
顿了顿,他不忘郑重地嘱咐萧运:“你也不能碰。”
萧运迷茫地点了点头,不多时,又开始摇头。
“……我还是不敢信。”他问:“哥,你怎么就能确定她一定是裴瑶卮?有何证据?”
证据么……
旧时的字迹,刻意的伪装,与温怜‘一见如故’的交情,甚至还有她对萧运的格外在意。
当迷雾拨开之后,他再回想之前种种,许多过去毫不起眼的细节,如今也都成了拼凑真相的蛛丝马迹。只是,真要说什么确凿的证据,除了那张字条之外,他却也拿不出别的了。
“娄箴还没回来,更多的事,我也还不清楚。”他道:“可她就是裴瑶卮,这是毋庸置疑的。”
萧运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位天一样的兄长脸上,看到了感情用事地执拗。
这种情绪让他更像一个凡人了,可却也极有可能,会将他拖进危险之中。
“那她呢?”他问:“她自己是怎么解释的?”
闻言,萧邃脸色一松,看向他,随口道:“哦,说起这个,从南境回来之后,我就失忆了,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都不记得了,也便没来得及与她戳破这层窗户纸。”
萧运眨了下眼。
“至于你——”萧邃摸了摸下巴,打量着他,“你是想知道我失忆,还是不想知道我失忆?”
萧运安静了好一会儿,侧身过去,接连喝了好几盏热茶,这才重新看向他,诚恳发问:“……那您失忆了么?”
对面的人极轻地一挑眉,“你说呢?”
萧运又灌了一盏茶。
这一晚上,他都快把头顶给抓秃了,“那我能问问,您图什么吗?”
萧邃双手搭在膝前,比起萧运的烦躁,他实在显得有些过于悠闲了。
他施施然告诉萧运:“因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故如今,府中诸般政务,我已悉数交由她处置了。”
萧运一愣,跟着脑子一转,立时就明白了。
可明白之后,他却再度发起了愣,盯着兄长看了良久,目光愈发复杂起来。
“哥,你这么喜欢她?这么相信她?”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疑惑更多,还是感慨更多,只觉:“我看你还真是失忆了——只是不偏不倚,堪堪将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年给忘了!”
萧邃对他的质疑丝毫不以为意,端着副‘你不懂’的神态睨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自得其乐的欢喜。
萧运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或许也是见过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自己尚不记事之时。
就这么一瞬间,他心里的质疑都被压了下去。他想,若是哥哥总能这么欢喜,那还魂再世,就还魂再世吧。
“哥,你真奇怪。”好一会儿,他唏嘘道:“这几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喜欢的是潘恬呢……”
话音未落,便被萧邃干脆地否决了。
“不是。”他说:“我心上之人,从来都是裴瑶卮。只是过去,我并不觉得自己还有将这份‘喜欢’,摆在太阳底下的机会。”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回来了。
自己还有什么敢不承认的呢?
这一晚上,萧运与萧邃一直聊到近五更天,方才在偏殿小睡了片刻。一大早,瞬雨过来请安侍奉,偷偷问了萧邃,萧邃便告诉她,昨晚自己成功地蒙骗住了萧运,那小子并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叫她也警醒点,千万别说漏了。
瞬雨自觉身扛重任,严肃地应了,没发现自己转身之际,主子脸上流露出的那抹浅笑。
日上三竿时,萧运起身,洗漱过后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便同下人打听清楚了合璧殿的方向,提步而去。
合璧殿乃是王妃正殿,与浴光殿同处于王府中轴线上,一前一后,间隔近得很。然而萧运从浴光殿出来,愣是特地拐了个大弯儿,将百步的距离拉长到了千步,舍近求远。
路上经过一条小径,两边遍植红梅,正是开得最烈的时候。那耀眼夺目的红,无端端叫他神思恍惚,蓦地,就想到了晏平二年,岐王府中那一晚——
一样是隆冬,一样,是满眼的红。不同的是,那晚撞进他眼里的,不是锦绣缤纷的红梅,而是……血。
岐王府中,忠仆的血、死士的血,所有效忠于兄长萧还、意图在刺客手中抢下他这条命的人的血。
还有,那个女子的血。
“……小公子,小公子,老奴无能,怕是护不住您了!您藏好了,千万别出声!若能逃过这一劫,您便去北境,去找楚王殿下!若是不能……”
漆黑的夜,屋外是漫天的飞雪、漫天的血。
寝殿四周围都是厮杀声,冲是冲不出去的。老管家用那双枯老颤抖的手,将九岁的他塞进床下的暗格里。借着外头的光亮,萧运能看到他眼里有不甘的、凄绝的光,那样坚韧,恍然间,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兄长刚刚教过自己的一个成语——玉石俱焚。
老管家将目光从殿外的方向收回来,落到他身上的一刹那,却又霍然脆弱了下来。
小主子啊!他想,这就是岐王府最后的一条血脉了,自己受恩于老王爷,难道连这最后的一位小主子,也护不住了么?
真的护不住了么?
真的……
忽地,他脸上一痒,垂首看去,却是小主子举着一双白嫩嫩的爪子拽住了他花白的胡须。
“管家,你说,若是不能——”萧运睁着那双像极了萧还的眼睛,不解地问他:“若是不能,怎么样?”
老管家仰头,狠狠一闭眼。
他摸到地上的刀,紧紧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抚在小主子的头上。
“若是不能,小公子也不要怕。”他说:“若是不能,便是咱们岐王府上上下下,都在那头团圆罢了,公子,不要怕……”
萧运不大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怕是不怕了。
他只记得老管家说完这一句,便合上暗格,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那狭小且黑暗的暗格中。
他能听到外头嘈杂而纷乱的声音,伴随着嘶吼、痛呼,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又渐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他很想推开暗格,探出头去看看,可老管家却说了,叫他藏好,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暗格被人掀开时,他等得无聊,都快睡过去了。
“管家!你——”
稚嫩的童音戛然而止,就着火把的光亮,萧运看清了掀开暗格之人的脸——那是一张凶巴巴的脸,脸上有很丑的疤,还有红红的血。
萧运有点不高兴,可还没等到他发脾气,眼前这凶巴巴的人却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人伸手拎着他的后襟,将他从暗格里提溜了出来。
“哈哈哈——!岐王府的小公子落到老子手里了!待老子一刀下去,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便都是老子的了!”
这人的声音也不好听,萧运被他薅得难受,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在空中踢了踢腿,嘴里喊道:“大个子!快把我放下来!我不要同你玩!管家!管家在哪!我要找管家!我要找哥哥!”
他越喊越急,小脑袋瓜也糊涂了起来——忘记之前,管家已告诉过他了,他的哥哥、岐王殿下萧还,再也不会回来了。
“找谁?找哥哥?”那大汉的笑声愈发大了,四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小公子呀!你放心,老子今儿过来,就是奉了命送你去见你哥哥的!至于管家——”
大汉说着,想了想,就着这副姿势,将他拎出了门外。
小公子被千尊万贵地养到如今,这还是第一次,被人从空中生生扔到地上。
萧运喊了两声‘哎哟’,揉着手臂,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雪花被寒风送到他的衣襟里,叫他打起了寒颤。
一柄湿漉漉的大刀抵到他脖颈边上,徐徐带着他转头——
那大汉笑吟吟地说:“小公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里哪一位是你的管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