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崇天宫门的一刻,裴瑶卮的脸色沉了下来,脚步也快了起来。
她边走边吩咐:“纺月即刻去和寿宫,我一日不出长秋宫,你便一日守在那里,不必回来。”
纺月会意,道了声奴婢明白,便径直往和寿宫去了。
坐上凤辇,她利落道:“去业成殿。”
“主子,”绣星跟在她身边,走出去有一会儿,方才小心探问道:“楚王的事……可要奴婢去查查?”
“你去查?”裴瑶卮当即一声冷笑:“呵,这个时候,我身边的人能查出来什么?”
绣星一愣,想了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么!皇上疑心皇后,此刻,恐怕长秋宫上下都被盯上了,若然自己当真着手调查,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光是这一举动,说不定都会加重皇上的疑心。
她眉头紧锁,低声道:“……奴婢糊涂了。”
裴瑶卮一下下转动着约指,缓缓道:“不急。”
她将裴清檀从业成殿接出来,回到长秋宫,当即便着人关了宫门,并吩咐自即日起,除崇天宫与显粹宫所派之人之外,自己谁都不见。
悠扬的曲调自廊下而起,徐徐浸染了整座宫苑,长秋宫阖门的第四天,风和日丽,裴瑶卮倚在廊下的美人榻上,一边翻书,一边听着清檀的箜篌声。
“错了。”蓦地,她突然淡淡道。
箜篌声停了下来。
“姑姑……”清檀歪靠在箜篌边上,扁着嘴,老大不乐意地望着裴瑶卮,可怜兮兮地问:“能不能不学了呀?”
裴瑶卮头都没抬,随口浅笑道:“我让你选一样丝管来学,你自己选的箜篌,现在却要半途而废么?”
清檀起身,来到她身边一委。
“那我选箜篌,是想让您来教我嘛!”说着,她想起什么来望向一边的纫雪,“嘻嘻,不是说纫雪姑姑教的不好意思!”
纫雪哼笑,不睬她这张蜜嘴。
“姑姑,您就亲自教教清檀嘛!清檀想跟您学!”清檀一边说,一边上了手去扯她,闹得裴瑶卮眼晕,书册都拿不稳了。
“我不弹。”任凭这丫头如何撒娇撒痴,裴瑶卮都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到后来,她沉沉吐了口气,将书一放,平摊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开始忽悠人:“我手指头不分瓣儿,以前你二叔就说我这俩爪子是鸭蹼,我弹不好的。”
清檀毫不气馁,正要再说话,可这是,长秋宫的宫门,却动了。
裴瑶卮给纫雪递了个颜色,纫雪便领着清檀,先进殿了。
不多时,只见绣星引着一人走进庭中,近前禀道:“主子,辛慈姑姑来了。”
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容貌端正,打扮得体,眉眼间总带着些许愁绪,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裴瑶卮直起身子,坐得端正了些。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裴瑶卮笑了笑,免她礼节,给她赐座。
“姑姑来得好快啊!”她喟然叹道:“我还以为,总得过个十天半个月,圣上气消了,您才能过来看我呢!”
“娘娘!”辛慈姑姑眉间一深,好半天,无奈叹了口气。
她是萧逐的乳母,从他降生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侍奉,萧逐尊敬她,与尊敬梁太后也无甚区别。而她了解萧逐,却比梁太后更甚百倍。
“奴婢从小照看陛下到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怎么娘娘觉得,十天半个月,足够陛下消气么?”
裴瑶卮挑了挑眉,声音慢了些:“姑姑是来为兴师问罪的?”
“奴婢不敢!”辛慈姑姑欠身低头,片刻,苦口婆心道:“奴婢想娘娘与陛下和好如初。”
裴瑶卮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道:“这满宫上下,也就姑姑说这句话,是实打实的真心。”
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辛慈姑姑耐着性子苦劝:“皇后娘娘,陛下的性子,奴婢是最清楚的。陛下是在乎娘娘的——越是在乎,便越是紧张、越是容不得一丁点的错漏。否则,他也断不会只听贵妃挑唆两句,便同您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劝,就跟陛下服个软,早些将折页掀过去吧!雾华陵大败尚在眼前,梁将军也殉了国,陛下心里不好受啊!”
听到这里,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她淡声问:“姑姑,您的陛下当着六宫妃妾的面,质疑我与楚王私通,我就好受吗?”
“娘娘……”辛慈姑姑面上露出一丝心疼,想了半天,方才说道:“奴婢并非是想为陛下开脱,奴婢也相信,此事上,陛下是冤了娘娘的,只是凡事有果必有因……容奴婢说句不知身份的话,早前您起用楚王为帅之事,实在不妥啊!”
嗯,起用楚王,又是起用楚王之事。
年初萧逐重病,一纸诏令,将军机政务全权交托与她。彼时梁周起战逾年,前线僵持不下,日复一日,呈报到她眼前的,不是要钱要粮,便是死伤数目。
相韬、潘贤、秦沥北、姜轶,数线作战,愣是没一个人能有半点突破进展。长久下去,哪怕不是战败,也会被耗死。
她又何尝不知,起用萧邃,是何等冒险?
——不止是往自己身上揽不必要的嫌疑,更要紧的是,她在拿大梁的安危冒险。
但她还是力排众议,下了那道旨。
诏令传出之后的半个多月,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日日夜夜,不是在崇天宫守着萧逐,就是在凌云殿里坐立不安。她生怕萧邃不能入自己所愿,保家卫国。
她也怕萧邃会用她所给的军权,反过来为她挖一座坟墓。
无尽的焦躁忧心过后,前线传来的,是裂地关大捷,楚王殿下大败周军的消息。
萧邃收回了失去的土地,将边线前拓数百里,一直到打到了雾华陵。
也就是日前,雾华陵一战时,镇安公主临阵换将,任用驸马为帅,两军鏖战月余,梁军惨败。被萧逐安排去分萧邃军权的梁嵩,全军覆没。而萧邃……
谁也不知道萧邃怎么了。
他身边的心腹近臣封锁了帅帐,不准任何人进内一步,前线一应监军、副将都算上,已经许久没有人见过萧邃了。
外头传言漫天,有人说楚王重伤,有人说他已身死,有人说他为周国所俘,还有人说,他正在暗中组织力量,打算趁机举兵谋反,逼宫夺位。
后宫里的女人,看不到千里外的家国大事。她们只知道,既然是无影无踪,便可能在任何地方。
梁烟雨抓住了这个机会,趁裴瑶卮赴昭业寺之际,构陷她与萧邃于寺中私会,人证不算,甚至,竟还有所谓的物证。
……真的有物证吗?
裴瑶卮想到这里,目光微微发深。
那头,辛慈姑姑为萧逐亏心,不敢答她的话,只道:“陛下如今前线之事操心,奴婢想请娘娘多多体谅一二。等眼前的难关过了,奴婢定当好生劝说陛下,开释与您的误会!”
裴瑶卮却没怎么听进去她两句话。她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低声道:“我与萧邃私通……”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惹得辛慈姑姑心颤。
“娘娘……”
裴瑶卮转眼看向她,不顾她的惶恐,没头没脑地问道:“姑姑可知,陛下握在手里的物证,究竟是何物啊?”
辛慈姑姑一愣,半晌,也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可她却只能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道陛下从昭业寺中得了那东西,之后便大为恼火,自己收着,谁都不让看。”
看来,倒是真有那么一样东西了。
片刻,裴瑶卮收回心神,与她笑道:“姑姑今日过来,说了这些劝和的话,我听着,也感念姑姑愿意信我。如今我这长秋宫风声鹤唳,想来宫中人一举一动,皆被陛下看在眼里。”
辛慈姑姑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当时便明白了。
她起身问道:“娘娘想让奴婢做什么?”
“绣星。”
绣星应了一声,不多时,便从书阁中取出一封信来,交予了辛慈姑姑。
裴瑶卮道:“我写了封信,请姑姑设法,尽快送到南境沈府——荣宣长公主手中。”
辛慈姑姑没有推脱。她深深地看了裴瑶卮一眼,临走时,留下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主子,这辛慈姑姑……”绣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忧心地问:“您是否太过信任她了?”
裴瑶卮只道:“她是萧逐身边,难得的明白人。”
说话间,她一回头,看绣星手里拿了张字条,便问:“这什么?”
绣星将字条呈上,“贤妃娘娘刚遣人送来了点心,奴婢一块块掰开,里头藏的。”
裴瑶卮匆匆看过,眉头发紧。
绣星小心道:“娘娘,不好么?”
她摇摇头。
“相氏的人也打听不出萧邃的消息。”
缓缓坐了下来,她揉着额角,阖眸道:“一个雾华陵之战,折了个梁嵩不足为惜,但萧邃到现在都不露面……”
绣星微微一惊,“您……您在为他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
她面目沉重,心里揣满了不解:“这镇安驸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人第一次上战场,便能交出这等答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