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国祚,是不能、也断乎不会为小儿女情爱所左右的。
裴长歌的这句话,裴瑶卮记了近十年,却从未敢深思过。
大哥说,秦王生性多疑,且刚愎自用,难以容人,实非大位之选,而太子,纵然私德有亏,但于庙堂沙场,却建树丰奇,深孚众望。这天下只有交给这样的人,方有一统之望。
“蘅蘅,裴氏会记着太子给予的耻辱,但却不能做背君的臣子,更不能对不起天下百姓。”
马车在楚王府门前停稳,轻尘唤了她两声,裴瑶卮长长叹出一口气,下车的前一刻,她想,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大哥的嘱托的。
不日之后,宫中传出消息,司天台上奏,称潘贵妃此胎,不宜于帝宫临盆,否则恐于皇嗣运数有伤,故帝特下诏,迁贵妃于承阳宫待产,至皇嗣满百日后,再行回宫。
“司天台的奏表说得好听,不过百姓们却都不买账就是了!”轻尘去外头溜了一圈,回来之后,将物议说与裴瑶卮听:“如今,坊间都传,自潘氏回乡途中遇刺之后,皇帝不知怎的便生了气,而潘贵妃也是受了母族的牵连,才会先被夺了摄六宫事之权,紧接着,又为天子所弃,不顾其临盆在即,特意找了这么个由头,将之发配到那早就不招人待见了的承阳宫去的!”
嗯,裴瑶卮心说,这坊间传闻倒都是按着皇帝的心思来的,估摸着,这里头定然也少不了刻意地引导。
只是潘若徽……
难道真是怀了孩子,人也变傻了么?她怎么就敢相信萧逐,敢相信此一去承阳宫,她还会有风光回宫的一日呢?
轻尘想了想这阵子大大小小的事,疑惑道:“只是娘娘,潘氏遇刺的事,也查了有几日了,听说潘氏的车队眼瞅着就要到望尘城了,怎么此事上,倒还一直没个风声传出来?”
“急什么。”裴瑶卮剪下一段枯枝,不疾不徐道:“你也说了,这不还没到望尘城呢么。”
轻尘得了点拨,稍愣片刻之后,神色便缓和开了。
九月初时,风朗气清,朝中无大事,后宫、府里,也都平静。这日,裴瑶卮同萧邃就着梁周边界的情况聊了几句,便各自坐在书阁之中,一个看书,一个写字。霍然间,一道凉风刮开了身后的窗子,直冲她后脊灌来,裴瑶卮猛地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天还是一样的晴,只是呼啸的风声,似乎格外大了些。
她眉间微蹙,不自觉地低喃了句:“山雨欲来啊……”
萧邃刚刚搁了笔,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沉思片刻,他将压在端砚下的一张纸抽了出来,纸上七个字,这连日来,都快被他给盯漏了。
“你过来。”良久之后,他将那张纸重新藏好,忽然启口唤她。
裴瑶卮愣愣地朝他一望,起身先去关严了窗,这才搓着胳膊走到他身边去。
萧邃蹙了蹙眉,将座位让给她,又给她摆好纸笔。
裴瑶卮不明所以,“写什么?”
“帮我默一段曲。”
恍惚间,裴瑶卮还当自己听错了。
萧邃又道:“《皂罗袍》。”
她双目微瞪,问道:“哪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裴瑶卮轻笑一声,回头看了眼笔墨,趣道:“殿下好兴致呀!我记得前些日子,司乐坊送了拨新乐妓来,不若传几个过来给您解解闷怎么样?说不定里头便有精于昆曲的呢!”
“叫你默就默,哪来这么多话。”
他撂下这句,转头便出去了,裴瑶卮撇了撇嘴,虽则闹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拿起了笔,落下了一纸姹紫嫣红。
萧邃去内殿取了条披风来,他脚步快,回到书阁时,裴瑶卮那最后一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才起了个头,他往书案上一落眼,正好看到了她拿笔的左手。
左手,果然,清醒之时,便是左手。
最后一笔收了尾,她搁笔之间,忽觉身上覆上了什么东西,垂首一看,却是条玄色的披风。
他的披风。
她脸上一热,微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萧邃倒像没这回事儿似的,只去看她的字。
良辰美景奈何天,与她右手笔下,那句良辰没酒奈何天,中有五个一样的字,没有一道相似的笔锋。
“我记得那日曾看你右手握笔。”他将纸稿放下,状似无意般道:“这世上,左右手皆善书的人,虽不在少数,却也不常见,我眼中所见,你还是第一个。你这左手的字,已经可与书法名家比肩,却不知右手如何。”说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还是这阕《皂罗袍》,再用右手写一遍,我看看。”
唔……原是跟这儿等着我呢……
裴瑶卮头皮有点发麻,这会儿若说右手不会写,恐怕是来不及了,若是写的话……
她叹了口气,复又拿起了笔。
“我写是写,只是,我这右手的字儿是年前才开始练的,实在上不得台面,殿下别笑话我就成。”一边说,她一边蘸饱了墨,中规中矩地又将那缠绵一曲写了一遍。
萧邃将她新写好的这张纸拿在手里,唇边没头没尾地晕开一抹冷笑。
呵,倒是真像个初学者,字迹不丑,只是也绝称不上美。一笔一划都下足了力气,似要将纸捅破似的,全无半点洒脱灵动之气。
萧邃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若不是自己手里还握着她那天晚上的罪证,倒真是要被她给骗过去了。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裴瑶卮总觉得他像是看出了什么,装腔作势地缩了一缩,道:“我都说了,我右手写不好,你非要我献丑,到了自己还好意思嫌丑,这就不地道了吧?”
“丑么?”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我不觉得。就是……”
“就是怎样?”
就是假。他心道。
这时,外头传了一阵脚步声,瞬雨进内,脸上带着少见的欢喜,让裴瑶卮都跟着眼前一亮。
自从萧邃离家出走那次之后,这丫头见了自己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时日长了,她都快忘了,原来这人也是个会笑的。
瞬雨福身禀道:“殿下,有贵客到!”
贵客?裴瑶卮顿时好奇起来。
萧邃也问:“哪位贵客?”
瞬雨刚要说话,看了楚王妃一眼,却又顿住了。
这裴瑶卮就有点不高兴了。
瞬雨望着萧邃,隐晦道:“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
“武耀十九……”
裴瑶卮好奇的话还没说完,身边,萧邃却已经激动起来。
是真的激动,裴瑶卮从见到他以来,还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这等反应,一时间吓得,都快坐不住了。
“殿下……这贵客谁啊?”她看着萧邃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满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了不得的人,竟能叫您这般喜形于色?”
萧邃显然已经顾不上她了,冲到瞬雨面前,便问此刻人在何处。
瞬雨道:“京中人多眼杂,贵客不便入城,奴婢已将之安排在了京畿的别苑中,下人们都好生侍奉着,不敢怠慢。”
哟呵,瞧这语气,果真是‘贵客’啊!裴瑶卮默默地想。
不过,这贵客是男是女?
得瞬雨这般尊敬,还人多眼杂不便入城,总不会……是楚王殿下过去的相好吧?
她在这边暗地里揣测出了五花八门的可能,那头,萧邃却已吩咐瞬雨去备车了。
瞬雨疾步而去,他回身对她道:“我要去京畿一趟,这几日大概都不会回府,你自己在府中,不准胡来,不准放开了胡吃海塞,更不准喝酒。”说着,他认真想了想,接着道:“若是让我发现你敢不听话,等我回来之后,便将妧序跟轻尘全都嫁出去,一个说话的伴都不给你剩!”
哪怕是说着这般威胁人的话,他的神色也还是透着激动与欢喜,叫她无法忽视。
裴瑶卮嗤了一声,低声嘟囔道:“那我不叫你发现不就完了么……”
萧邃一眯眼:“你说什么?”
她盈盈一笑,起身朝他行了个恭送的礼:“谨遵殿下之命,不敢有违。”
萧邃去内殿取了样东西后,便急着走了。
他的话确实不是信口而来的,这一去,眼瞅着十余天,京畿那头连句话都没传回来,显然这一时半刻,他是半点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贵客……武耀十九年的贵客,这追得可够远的……”这日午间,裴瑶卮躺在榻上本想小憩片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拄着腮帮子奇怪道:“能是什么人呢?”
听到声音,轻尘凑了过来,“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给您打听打听?”
裴瑶卮斜了她一眼。
“你还没打听过么?”她调笑道:“恐怕是府里打听了一圈,都没人告诉你吧?”
这就戳到轻尘的伤心处了,她急着解释道:“啧,他们不是不告诉我,是真的没人知道那贵客的来头嘛!”她说着,换上副讨好的嘴脸,“所以奴婢就想……不如,您准我去趟京畿?让我亲自去别苑里给您看看!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狐狸精,我保证一看一个准,连他祖宗八代是做什么的都能给您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