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不动王爷,也不敢去触潘王妃的霉头,寒露姑姑无法,紧着将四周的仆婢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了两个近身侍奉的丫鬟在外间,以防出事。
站在门口,她声色俱厉地吩咐众人,管住了自己的嘴,不准将主子的私隐外传分毫。
一众仆婢揣着惴惴,唯唯诺诺。
寝殿中再度恢复宁静,已是许久之后了。
潘雩折腾累了,也没力气了,大汗淋漓地颓坐在地上,抬着一双眼,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朝萧惊池看去,饱含怨毒。
“摔够了?”
许是耳畔一时没了嘈杂声,还有些不适应,萧惊池终于舍得从书册中抬首,四下一望,将满殿的狼藉尽收眼底,最后,才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若是还嫌不足,再叫人去库房抬几箱子玩器过来,务必叫你解气。”
他的话音那样温和,眼角眉梢,似乎都还带了些浅淡的笑意,潘雩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就好像他此刻对着自己,当真怀有真心实意一般。
可这短暂的失神后,扑面而来的,则是不堪申诉的怨恨。
“解气……”她目色残忍而孤独,咬碎了银牙,将这两个字缓缓吐出,“撕帛碎珍解不了我的气,那你呢?你要如何才能解气?羞辱我、无视我都还不够,那杀了我,够不够?”
萧惊池眼风一收,淡淡道:“王妃说笑了。”
说笑……潘雩心道,我自己便是个笑话,哪里还需要同谁说笑?
猛然间,她拼了全身的力气,身形一动,膝行着朝他扑去,寒露远远看着,吓了一大跳,差点便要冲去过了。
潘雩伏在他床边,仰着头,一串串的泪水从紧闭双眼中流淌而下,她扯着他的衣袖,喊道:“萧惊池,宁王殿下,我求求你——你休了我罢!”
“王妃说得哪里话。”他翻着书,平静道:“你是先帝赐予本王的继妃,是本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王府的主母,休妻,那是失德不忠之举,本王无谓如此。”
呵……
无谓如此,原来,只是无谓如此么……
“这么多年,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无谓二字罢了。”她望着他,眼里还有那么最后一丝期待:“既然如此,你就不能给我条活路吗?”
萧惊池却似疑惑,“本王待王妃不好吗?”
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潘雩的眼泪渐渐流不出来了。
锦衣玉食,华堂美服,是好么?
但你非要把我困在你眼前,却又从无例外地视我为无物,这又算什么呢?
“自从来了这陵城,你便从未让我出过一次宁王府,你这般厌恨我,却又非得朝朝暮暮,将我留在你跟前。”她说着,无力地回眸,看了眼满地的杂乱,“……若非如此这般的发一通疯、吵闹一回,你的目光,便绝不会落到我身上……”
“宁王殿下,你不累吗?”
萧惊池轻轻一笑,“你累了?”
潘雩说,是啊,我累了,累到,已经快没力气活下去了。
“可你毕竟还活着。”他轻轻道,语气是那般冷清。
他大发慈悲地侧目注视着她,一滴泪珠悬在她下巴尖上,将落未落,他伸出手去,将其接到食指尖,拇指凑上去轻轻一捻,碎了。
他说:“本王操心,不敢指望神明替我周全因果,是以只能自己动手安排。昔日你种下的因,今朝自食其果,你受着,我看着,很是公平,不是吗?”
自食其果,自食其果……
潘雩将这四个字嚼碎了,堵在喉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她脑子里乱了,疯疯癫癫,反反复复。
“……殿下!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死死扯着萧惊池的衣袖,眼里的所有情绪,皆被恐慌二字一扫而空,她不住口地嘟囔着:“我求求您,您原谅我,您原谅我好不好?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原谅我罢……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错了……”
寒露站在落地花罩前看着这一幕,心头百感交集,有怨恨,有可怜,最后却都化为一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惊池理解地点头,对她道:“我也知道错了。”
潘雩瞪大了双眼,背脊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她糊涂了,还以为这句话之后,他会说一句放过自己的话。
可他却只是道:“当初,我便不该娶你,即便娶了你,也不该善待你。“
——善待。
是啊,她想,曾几何时,新婚燕尔,他也是曾善待过自己的。
“殿下……”
萧惊池淡淡一笑:“是我错,方才给了你犯错的机会,可是能怎么办呢?夫妻一体,既然我的错无法悔改,那你,便也只能陪着我一起了。”
潘雩彻底没了声音。
寒露见她消停了,紧着给她的侍女忍冬使眼色,忍冬擦干净眼泪,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哄着,慢慢将人带离了寝殿。
寒露斟了杯茶,奉上前低声劝:“殿下,您宽宽心,奴婢这便让人来收拾。”
萧惊池没喝茶,摇了摇头,“不必了,明天再说吧。”
寒露将茶放到一边,沉吟许久,还是开了口:“殿下,您……”
萧惊池抬眼朝她看来,一见她那为难的神色,便笑了:“想劝我?”
“殿下,奴婢也恨潘氏,但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为难着她,不也就是您一直放不过自己吗?”她道,“您这样苦着自己,王妃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悬心不安的。”
寒露原本是裴王妃的陪嫁侍女,裴妃逝后,便留在了宁王身边侍奉,这些年,早已成了宁王的心腹。平日里,有什么话旁人不敢说的,也就是她,还能请出先王妃来,与王爷劝说上几句。
但她却也明白,潘雩之事,便是裴妃复生,恐怕也是劝不得的。
果然,萧惊池笑了笑,只道:“我也知会惹她不安心,没法子,只能等来日魂归西天,与她重逢之后,再同她谢罪了。”
他抬首,望着床幔上系着的一只福袋,喃喃道:“但愿,她能原谅我。”
忍冬扶了潘雩回去,直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自己寝殿的床榻上,潘雩还在发呆。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
潘雩愣愣的,纠缠在回忆里许久,终于在忍冬的推碰中,转头看向了她。
“忍冬,”她痴痴地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忍冬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她一个劲儿点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这些年苦了您了……”
潘雩呵呵地笑。
她想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谁知道都没有用。
——她的人生,早在当年一念之差,背叛了夫君,给族兄潘诫通风报信时,便已经定下了。
“没用了……”她又哭又笑,狼狈得紧,“他原本也是待我很好的……忍冬,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裴氏与潘氏决裂,他怕我多心不安,还特意来劝我,让我放心,他说……他待我,会一如往昔,不会迁怒,不会冷遇……”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忍冬不知该怎么劝她。
“可是,我错了,我也悔恨,这么多年了,忍冬,都这么多年了,”她紧紧攥着忍冬的手臂,“他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知道,下人们看着我这个王妃,都是看笑话,我说一句话,尚且不抵寒露的话管用。他们背地里都说,说我是疯子,三天两头便要犯病……可是忍冬,你知道么,我也有过不敢奢求的时候——我不愿他痛苦,便也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可这么多年了,他就非得这般折磨我吗?……你看到了,就连下堂求去,他也不允……”
“娘娘……”
过去,每每此时,忍冬都会劝她,您忍一忍,再过些时日,总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忍冬已经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是,她也明白了,冬天,不会过去。
自己主子昔日的一念之差,改变了太多事——于国、于家、于政局——没法子柳暗花明了。
第二天一早,去华馆里,裴瑶卮坐在妆奁前梳妆,就见轻尘鬼鬼祟祟的,趁着里间无人,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娘娘,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您可听到了?”
裴瑶卮还琢磨着潘家的事,借着镜子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什么事?”
轻尘来神了,便将昨个儿大半夜,宁王寝殿里摔砸响动经久不散的事与她讲了一遍。
那样大的动静,裴瑶卮当然是听见了。彼时她与萧邃刚刚和衣而卧,脑袋才沾上枕头,便被那声响给惊了起来,还当是闹了刺客什么的。
“奴婢早起去厨房安排早膳,见宁王府上的下人,一个一个都跟没事人似的,竟无一人议论昨晚之事。奴婢心里头好奇,便找了个新认识的小姐姐打听,您猜怎么着?”
瑶卮看着她双亮晶晶的眼睛,无奈一叹,“我猜,你是闲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