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大雪纷飞,酹昔台上,静得出奇,仿佛连雪落之声都听得清楚。
萧邃已经在栏杆前坐了许久了。
手边的案几上,有冷酒,有空盏。他眺望着台下被大雪压断了腰肢的枯枫,心神恍惚间,忽然便想起身,跨过身前的高台栏杆,直朝那枫树走去——
可尉朝阳偏偏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不情愿地收回了心神。
尉朝阳在他身侧驻步,行过礼,便禀道:“殿下,皇后崩逝,如今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听闻岐王妃与皇帝起了场大冲突,这会儿已经启程回辞云城了。”
萧邃边听边走神,敷衍地点着头,眼里似乎除了远处的残枝,什么都存不下。
尉朝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定风那边刚刚来了信儿,顾郡公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时机,咱们或许可以……”
后头的话,心照不宣。
萧邃半天没说话。那神色架势,不明真相的人看着,倒真有几分忖度大事的意思。尉朝阳也以为他在考虑顾子献的提议,谁料,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却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才说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
“都是些什么流言?”
尉朝阳一愣,皱了皱眉,缓缓道:“关于裴后之死,有人说,是梁太后趁中宫临盆之际,暗中做了功夫,害其母子俱损。还有人说,是头前皇后趁皇帝病重时,以您为将,出征周国之事,让皇帝生了心病,这才……”
顿了顿,见主子脸色未变,他才继续道:“除此这些,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属下私心也以为最有可能。”
萧邃转头朝他看来。
尉朝阳接着便道:“皇后遇喜之后,司天台曾有断言,说皇后腹中所怀之子,乃是天子命格,贵不可言。您知道,当朝皇帝从来最信这些,偏偏他自己却没带着天子命格降生。是以……”
后头的话,即使是他这个对裴后深怀不满的人说起来,也觉悲惨。
“据传,在皇后临盆之前,皇帝曾请岐王妃以长明剑设阵,意图以裴皇后腹中之子的命格,来稳续自己的帝王气数。到了,这阵法究竟成与不成,便是未知了,只是裴后与皇子……极有可能便是因此而丧命的。”
萧邃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是默了良久,才道:“你先下去吧。”
“殿下……”尉朝阳没想到会等来这么句话。怎么就让自己退下了?那顾子献的提议呢?天赐良机,真的要放过么?
他立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眼里满布急切,却扛不住主子冷冷的一眼警告。
“……属下告退。”尉朝阳行了个礼,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温怜……
真的会是温怜吗?
萧邃将这几种流言搁在心头反复品砸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尉朝阳说得不错,以他对帝宫里那些人的了解,裴瑶卮倘若当真死于人为,那最大的一种可能,也就是这第三种说法——毕竟,萧逐为玄门运数之事能做到哪一步,他是一早便领教过的。
只是温怜……
对他而言,她自然算不得一个好人,但从始至终,她从未直接伤害过她所在意的人。
她同裴瑶卮,不是金兰挚友吗?
她不是恨萧逐吗?
她……
会那么做吗?
当晚,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临渊的雪还未停,楚王殿下佩剑牵马,趁夜出城,走时身边一个戍卫随从都没带,等再回来时,已是两天两夜之后了。
尉朝阳、瞬雨等人都快急疯了,接连派了数队人马出去寻人,这会儿好不容易将人给盼回来了,两人激动地,就差抱头痛哭了。
瞬雨将他扶回寝阁,路上一个劲儿地小声抱怨,等将人送到门前时,萧邃低头一看,却见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两团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又娇气又可怜。
“好了,瞧你这胆子,本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溜圈马,难不成还有人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头上?”他浅浅一笑,慢声安慰了瞬雨两句,便叫她下去好好休息休息。
瞬雨两天两夜没睡,这会儿也没跟他客气,回头让人给他安排好酒菜,又点了个小丫头在外头听差,自己便回房中歇下了。
一桌子珍馐美馔,萧邃没动几口,光顾着喝酒了。等到酒坛子见了底儿,他胃里难受,被酒劲儿醺得,这会儿方觉出了倦意,便想去榻上躺躺。
就在他起身刚走出去两步时,身上却猛然觉出了一阵抖动。
萧邃的第一个反应,是地动,待仔细寻去时,方才发现,竟是自己腰间的佩剑在抖。
——那年在咏川,娄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
楚王殿下皱起了眉。大梁虽推重玄门术数,但这样不同寻常之事,他从小到大,统共也没亲身经历过几件。一时间,他酒意全散了,心头既防备、又无所适从。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手,握住愈抖愈烈的剑柄,猛一使力,将宝剑拔了出来。
精钢所铸的剑身,历经沧桑,仍是出类拔萃,锋利十足。
该拿着玩意儿怎么办?
他尚在踌躇之间,不承想,倒是这宝剑先不耐烦了。剑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与他抗衡,任他如何使力想要稳住这不断挥动的剑身,那股力量,总能以更嚣张、更疯狂的姿态,将他的力量压制克化。
倏地一下,剑离了手,在他来不及防备之时,擦着他的手臂划过。
精钢的剑锋上,由是多了一道血痕。
楚王殿下素知进退,这会儿明知自己对付不了这古怪玩意儿,正想认个怂,出去传人过来,却不想,脚下才刚一动,一股气血便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直冲脑门。他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整个人直接就晕倒在了原地。
裴瑶卮自从死过一次后,便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剑中三年,她与过去的自己共感共梦,一遍遍体会着那些苦与恨,没个消停;
不可台上,她与过去的萧邃共感共梦,开解了那许多一误经年的心结,喜忧参半;
而此时此刻,萧邃这一晕,神识中瞬间的空白过去,随后,眼前出现的,却是怀国公府。
——武耀十九年秋天,娄箴事出下狱时的怀国公府。
面前,是稳坐书房中,任妹妹如何恳求,都不如山的裴长歌。
她听到——萧邃听到——裴瑶卮在说:大哥,你不能只看他做了什么,你也得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是?
她说,谭氏为富不仁,娄箴此番的做法,虽说不值得效仿称颂,但好歹也有一恕吧?
可裴长歌给予她的,只有拒绝。
幻梦中的裴瑶卮几度神识震荡,过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了——
萧邃此刻,正在与武耀十九年的自己共梦共感。
而晏平八年的自己,正在体会着他堕入幻梦之初,百感交集,不敢确信的心情。
这场幻梦不长不短,正是她在剑中那三年里,每一场折磨的开始与最终。
他体会到了两人通信时,裴瑶卮发自真心的欢喜悦然,也体会到了东宫打压裴曜歌时,她担心难安,却仍然认为事出有因的信任。
他看到了自己悔婚时,裴瑶卮的哀痛欲绝,也看到了裴氏父子先后身死后,她疯狂滋长的恨意与愤怒。
最后的最后,他念着‘原来如此’四个字从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枕畔已湿。
不是梦。
他清楚地知道,适才自己的所有经历,都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梦境——不会有梦境是那般清晰、那般切实、那般无法忘怀的。
可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是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是……仅仅是自己脑海深处臆想出来,逗自己玩儿的?
……剑。对了!那把剑!
自己的晕厥,十有八九与那柄宝剑有关,剑呢?这样想着,他猛然起身,顾不得头痛欲裂,踩上长靴,便要去寻那把宝剑。
这时候,书阁的方向,却传来了几簇轻浅的响动。
他压着步子走到书阁前,便见一个眼熟的小女孩蹲在自己的沉香木箱子前头,手里正拿着一幅卷轴,看得出神。
若非认出了这丫头是谁,他恐怕已经出手去教训她了。
“咳。”他抬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作势轻轻一咳。
那小姑娘闻声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霍然起身,转头朝他看去。
她手上还捧着那画卷,小心翼翼地,很有些珍重意味。
“……殿,殿下,您醒啦!”小姑娘半点没有被逮个正着的觉悟,脸上一喜,径直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不乏担忧地朝他被划了道口子的手臂上看去,继而道:“殿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若非我一直在外头守着,确定没放过刺客进来,指不定还要以为您这是遇刺了呢!”
萧邃侧目往手臂上看了一眼,莫名一笑,随后便问:“我的剑呢?”
小姑娘邀功似的说,自己已经给他擦拭好,放回剑架上了。
“您这口子不深,我搭脉见您也没别的毛病,便没惊动人。”她道:“我原本想给您找点金疮药擦擦的,可……您这地方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东西都在哪儿,所以就……”
萧邃调笑道:“所以就来翻我的箱子?”
小姑娘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的行止无状了,可目光一落到手上的画卷上,她眼睛便有亮了。
——那画上画的,是一绝色美人。
“殿下,这位姐姐是……”
她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抬头望着他,巴巴地想讨一个答案。可楚王殿下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小姑娘愣了愣。
楚王殿下只是摇头,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