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裴瑶卮命亲卫强行破开了尘都城门,握着萧运的手,一步步带他离开了京华。
从那时至今,近七年光景,这还是萧运第一次回来。
眼前一朵红梅倏然飘落,正好坠进了树根下的一小堆积雪里。
他稍稍一站脚,将拢未拢的思绪,蓦地又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打散了。
——是了,那一夜天际盛雪不绝,地上原该是满满的白,可非但岐王府的雪被染红了,裴瑶卮脚下的雪,不知何时,也默默的红了。
“姐姐,”走到尘都城外时,他扯了扯裴瑶卮的手,仰着头问她:“你受伤了吗?”
裴瑶卮四下张望着,不知在搜寻着什么,闻言,不过随口问了句:“……什么?”
萧运苦着脸,一副担忧的样子:“你的脚印是红色的。”他说着,往地下一指,仰头再次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下子,裴瑶卮彻底站停了。
身侧,相婴低头一看,面上神色骤变,“娘娘……”
她原地站了有一会儿,无论萧运怎么扯她的手、怎么翻来覆去地问她究竟有否受伤,她都跟听不见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娘,您不能再走了!您得立刻回京传太医!”
相婴将萧运拉到自己身边,沉着声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对她道:“把小公子交给臣,臣会以性命相护,您回京,现在就回去!”
萧运看见裴瑶卮回过神来,笑了一下。
那时候,只有九岁的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会笑得那般轻松,又那般悲伤。
他听见裴瑶卮对相婴说:“今日要你跟来已是万不得已。长初,你不能叫我对不起相氏。”
这话之后,相婴脸色又难看了许多——他固执地看着她,既不愿意任由她前行,亦无法说出任何反驳她的话。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随即,却又紧握成拳,垂在了身侧。
她拍了拍萧运的头顶,笑着问他:“运儿啊,还记不记得楚王哥哥?”
萧运想了一下,歪着头反问:“太子哥哥?”
裴瑶卮神色一顿。
“……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不过他现在是楚王了。你要记住。”
“我记得的。”他圆乎乎的小脸上泛起伶俐的笑意,“兄长最喜欢太子哥哥,我也喜欢太子哥哥!”
裴瑶卮似乎有点无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次纠正他的称呼。
可萧运猛地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了。
他说:“管家说,若是我能逃过一劫,便叫我去北境寻太子哥哥。”
他睁着大眼睛,满是天真地问她:“裴姐姐,我逃过一劫了么?”
她嘴唇有些发颤,半天才艰难地‘嗯’了一声,“运儿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无灾无劫。”
萧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随着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道脆朗的男声也跟着传来:“主子!”
裴瑶卮看到来人,瞬间松了口气。
夜色里,一匹黑马停在她跟前不远处,马上的人翻身跃下,快步而来,至她面前,抱拳跪地,再次唤了声:“主子!”
裴瑶卮叫他起身,而后将萧运拉上前来。
“我把他交给你了。”
她说:“这一路上,你要拿他当我裴氏之子一般效忠、一般护佑。”
“步非,平平安安地,把他给我送到临渊城、送到萧邃手里。”
步非没有二话,领命道:“属下领命,主子放心!”
裴瑶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步非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又道:“办完这桩差事,你就不要回来了。”
这下,步非神色变了。
“主子……”
裴瑶卮只问:“这是我最后一道命令,你要违背?”
步非看着她,眼里写满了‘违背’,可嘴里,却说不出一个抗命的字眼儿。
他是裴氏的家臣,是世代效忠裴氏的死士之首,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唯裴家人之命是从,指哪打哪,无有二话。
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裴氏的嫡脉,如今就只剩了裴瑶卮一人。她就是他唯一的主子,可现在,主子却下令,让他一去不回。
他不想一去不回,但许久之后,却还是只能道:“属下,不敢。”
裴瑶卮这会儿方才露出些满意的态度。
“这件事了了,你便自由了。天大地大,好好过日子去吧。”说着,她再次看向萧运,指着步非与他道:“运儿,这是步非哥哥,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找太子——”
“他会带你去找楚王。”
裴瑶卮没有骗他。
步非带着他离开尘都,往北走了三个多月,一路上数不清断了多少追兵刺客的性命,终于在春末夏初时,将他送到了临渊城,酹昔台。
他还记得,到临渊时,自己特意数了一下,步非从头到脚,大大小小共得了十三道伤痕,可自己却还是那么玉雪可爱,半点伤痛都没沾着。
“小公子,去叩门吧。楚王就在里头,进去了,你就安全了。”
酹昔台外,步非往前推了推他,如是说道。
萧运点点头,跑出去没两步,却又折返回来。
“台阶太高了,步非哥哥,你抱我上去吧!”
岐王府的小公子从会走路起,便是个蹦蹦跳跳闲不住的性子。酹昔台前石阶虽长,但他却不是不愿意走的。
他只是想让步非也一块儿进去,与自己一起安全。
可步非沉吟片刻,却是握紧了腰间的剑。
他摇头说:“我不能进去。”
萧运问他为何。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极力压了压眼里的杀气,“因为主子让我把你送到楚王身边,是为了让他护着你。
而非让我去杀他。”
这下,萧运吓着了:“你要杀我太子哥哥?!”
步非没回答,只是说:“进去了,我怕就管不住自己的剑了。”
萧运连连道:“那你还是别进去了!”
步非看着他,笑了一声。
然而不多时,萧运却又苦恼了起来。
他盯着步非的左手腕看——那里,前几天才被人砍了一刀,昨日晚上在客店休息时,他还看到他的伤口渗血来着。
“可是……步非哥哥,你护着我,我还没谢你呢,你身上还有这些伤,不进去的话,找谁给你治?”
步非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和。
“小公子知恩图报,是个小君子呢。”他随口告诉他:“君子报恩,十年不晚。公子不必急在一时。”
萧运想了想,觉得这话自己过去好像确实是听过的,那便应该是个道理,于是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踩上了酹昔台前的石阶。
那日以后,他再未见过步非,后来他才知道,十年不晚的,不是恩,是仇。
“运儿……?”
身后一声满是试探地轻唤,将萧运拉回了现世。
转身,适才还只存在于他回忆中的女子,这会儿却真真站在眼前了。
他思绪一晃,脱口竟问了句:“步非哥哥……可还好吗?”
对面的女子赫然一怔。
“你……”裴瑶卮颤颤地问:“你说谁?”
他是在问步非吗?
他还记得步非……
可是,他为何会与自己问起他?
究竟是看着自己的容貌,一时恍惚了,还是……
他知道了什么?
这些个问题一一在脑中闪过,裴瑶卮勉力镇定下来,蓦地发现,自从含丹回来之后,自己这些日子,俨然已成了惊弓之鸟,稍微有点什么,少不得都要狠狠疑心一通儿,当真是烦人得紧!
萧运想着萧邃的嘱咐,又见眼前人的反应,心里直悔失言。
“您是王嫂吧?”他换上一副讨人喜欢的浅笑,后退一步,端臂深深一揖,拜道:“小弟萧运拜见嫂嫂!”
裴瑶卮定了定心神,温声道:“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来,便告罪道:“小弟适才恍惚,认错了人,还望嫂嫂莫要见怪。”
裴瑶卮摇了摇头,只说无妨。
两人对面站着,有那么一时半刻,都没说话。
她在打量着萧运,萧运也在打量着她。
裴瑶卮一早去了趟后厨,回来的路上,远远看到红梅树下站着这样一个陌生少年,观其衣着打扮,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当她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试探地唤出他的名字时,她心里也在默默期待着——她希望转过身来的这个人,最好能像萧还一些。
再像萧还一些。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空了。
萧运不像萧还。
长得不像,气度也不像。
出乎意料的是,她却也不觉得失望。
半晌,萧运说话了。
他问:“嫂嫂这是从哪儿来?小弟正要去合璧殿拜见呢,不想却在这里先与您碰上了,可真是有缘呐!”
是有缘,当然是有缘。
“我也是用过了早膳,出来四处逛逛,这会儿正要回去呢。”她道,“小叔若是无事,不若同我回去喝一盏茶?我那儿有些陈茶,入口却是唇齿留香,或许小叔会喜欢。”
萧运一笑,“嫂嫂盛情,萧运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