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韬离开之后,裴瑶卮淡去了刻意伪装出的悲伤,面色平和下来,反倒当真有几分沉重。
镜影……
说起来,那丫头虽说是萧逐放在她身边的眼线,但因着在她身边呆得不长,裴瑶卮对她也谈不上讨厌,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事儿……不大对劲。”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萧邃这样一句话,登时叫她一愣。
“你说什么?”
萧邃看向她,却是没再说话,牵起她的手回到浴光殿后,方才接上了前话:“关于桓夫人的事,相韬多半有所隐瞒。”
这一点上,两人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裴瑶卮凝神细思片刻,问他:“你觉得镜影那丫头,凭空暴毙的可能有多大?”
萧邃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多半没这可能。”他道,“你想想,王府里派去的人,死了月余,他们方才知道过来请罪——请罪就请罪吧,但适才桓不世请罪的话说了一箩筐,其中可有一句提到镜影尸身的?”
闻言,裴瑶卮心头一动。
“是啊……镜影不是寻常的奴仆,她的遗体,桓家没这胆子不告而焚,如今这时节,既然不能毁尸灭迹,那拖上些日子,等尸身腐了再来回禀,便是最好的。”说到这里,她眉头拧紧,愈发紧张:“可能是因为什么?”
镜影是在桓家发现了什么?碍着谁的路了?
萧邃想了想,话锋一转,道:“还有一事,想必你也早有疑虑吧?”
迎着他看过来的眼光,裴瑶卮心思一转,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是指……桓夫人?”
萧邃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他道:“裴瑶卮,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桓夫人她……原该是姓沈的。”
他说完,却见对面的人面容平静,毫不意外,于是,怔愣的那个便成了他,“你早就知道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徐徐一颔首。
她将成婚之前,相逢巢融、由此得知桓夫人身份的种种,都与萧邃说了,最后思及沈庭如与赵遣的那段旧事,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
“我那时候也是真没想到——都说相蘅生得想我,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说着,她问萧邃:“不过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便问她:“你可还记得当初我要娶你——”
话说到这儿,被裴瑶卮霍然出言打断了:“相蘅。”
萧邃愣了愣,不解地看着她。
她下巴微抬,故作矫情地纠正他:“你要娶的是相蘅。”
萧邃哭笑不得,半晌,才继续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昭业寺大火,第二天一早我送你回相家,同相韬说起求亲之事,他起先原是想也未想,便回绝了我的。”
“怎么不记得!”她说着,作势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将他当初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贵府四姑娘,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小王深悦其颜,愿聘为王妃,以求白首,还望郡公成全。’——”
她瞥向萧邃,做倒牙之状,酸道:“啧啧,多好听的话呀!我爹都没听过,倒让相蘅这便宜爹给听了个全!”
“那等下回我带你回摇芳,咱们去岳父墓前,我再说上一番比这肉麻百倍的话行不行?”说着,他不忘着重提点:“并且还保证是真心实意的。”
“行啊!”裴瑶卮一拍桌子,“我可给你记下了,你要是敢赖账,我就直接送你去见我爹。”
两人玩笑了几句,好不容易才将话锋给拐回来,萧邃便告诉她,后来相韬之所以改变心意,同意将相蘅嫁给自己,头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将沈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相蘅的真实身世,与他说了一遍。
“他将这秘密瞒了这些年,说来也真是煞费苦心了。”萧邃道,“积阳郡公一向谨小慎微,过去我见过他忐忑,却从未见过他惊惧愕然的模样。但那时候,听完我的话,他是真害怕,也是真意外。”
裴瑶卮面露动容,半晌,轻叹道:“别的也就罢了,只这一件——相韬对沈夫人的情意,着实世间难求。”
她如此唏嘘,未曾见,一旁的萧邃却眉头微蹙。
片刻,他忽然问道:“你以为他所以被我胁迫就范,仅仅是因为,他怕别人知道沈庭如的真实身份、怕世人知道他替赵家白养了个女儿么?”
裴瑶卮一愣。
萧邃这话没问之前,她还真是这么想的,可他既这么问了,显然答案便不会这般简单。
“还有什么原因?”
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问道:“你可知,当年灵丘侯失踪前后,都发生过什么?”
裴瑶卮与他对视着,脑子里一点点领会着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她明白过来之后,猛地起身,连带着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萧邃也随她站了起来。
“萧邃,你这话……”她面色纠结,难以置信,“我小舅的事,难道,与相韬有关?”
他摇了摇头。
裴瑶卮刚想松一口气,但又听他道:“我不知道。”
她蛾眉紧蹙:“什么意思?”
“我不知灵丘侯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但当时,真正吓住相韬、让他松口的,就是因为我说,我知道灵丘侯失踪之前,曾与他有过一面。”
“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
她惊疑之下,也犯了傻,脱口便问:“怎么过去我从未听家里人提过?”
萧邃一愣,随即笑道:“是啊,若是裴赵两族知道此事,我还有机会胁迫相韬么?”
裴瑶卮回了回神,暗骂自己糊涂。
她重新坐了下来,细想了半天,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而这其中的许多种,都让她心底发寒。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萧邃,“你都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
萧邃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了下来。
“当年我北上就藩之后,曾打过赵氏的主意。但当时的局面……赵家与我,差不多已经是死敌了。明路走不了,我便暗中让毓槿——”说到这里,他问她:“毓槿你还记得吗?”
裴瑶卮点头。
李毓槿,莽原李氏的嫡出女儿、李寂的胞姐、萧邃的表妹,亦是靖国公赵据的发妻,受封靖国夫人。
这位表嫂嫁入赵家时,大梁的天还尚未变色,李氏与裴赵两族,还是和睦之交。
萧邃接着道:“那时候,我让毓槿帮忙,企图暗中找到赵家的软肋,好以此作为胁迫——不求赵氏能为我所用,至少也要保证,来日无论如何,北林能坚守家风,清虚不争。”
听到这里,裴瑶卮有意哼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没想到,赵氏的软肋还没找到,倒是无意中牵出了灵丘侯的这桩旧事。”
“这中间,我又传信去南境,请阿姐帮忙,得知当年沈家的女儿实际上是出走,而非投缳自缢,顺着这条线一直往下摸,一来二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当年那沈家姑娘最后的归处。”他道:“那时我才明白,为何积阳郡公宠妾若此,却这般不待见这爱妾所生的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裴瑶卮无意义地笑了两声。
“至于灵丘侯失踪之前,与相韬那一面——”他道,“毓槿也只是借由灵丘侯旧日的侍从之口,得知相韬曾邀他相见,且时间就在灵丘侯失踪前后那几天。我原本心里存着疑影,也难以断定他俩究竟是见没见过,那日我在相韬面前,行了步险棋,诈了他一句,没曾想,竟就这么诈出了真相。”
他将一切说完,裴瑶卮沉默了许久,整个人都沉闷了许多。
他心中亦不忍,道:“灵丘侯事出那年,你才五岁,我以为你对他……”
她知道萧邃的意思,摇头道:“我对小舅确实没什么印象。真要说,也只是经由他的遗物,对他的医术、为人有些憧憬罢了。”说着,她抬头看着他道:“我之所以难过,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是因为相韬。”
“他?”
裴瑶卮点点头。
“听了你说得这些,我脑子里生出一个可能。”她看向萧邃,“你知道是什么吗?”
萧邃目光复杂,半晌,点了点头。
他们都明白,若是当年相韬曾在灵丘侯失踪之前,与他有过一面,那在这一面之外,再有些什么别的,也都大有可能了。
“我一直以为他对沈夫人,全是恩义。我以为积阳郡公为人……当真是谨小慎微,规行矩步的。”
可若是赵遣出事与他有关的话,那也就是说,在所有恩义之前,他对沈庭如,先是愧对。
“而且,他也不是……”
不是什么好人。
道貌岸然如此,多半便是国之忧患。而他……
裴瑶卮眼神深了许多,心头憋闷得紧,“他可是悯黛、长初的亲爹啊!”
若他不臣,那他的子女,又会受多少牵连?
想到这里,她猛地摇了摇头,回避着不愿细想。
“先别想这么多。”萧邃道,“如今一切尚不明了,说不定,最后应上的,不会是最坏的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