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暗惊,怎的竟谋取了那谢尚政的亲笔证词?他可是袁崇焕的亲信,不知上面写些什么,但显见于袁崇焕不利,看來稳、梁二人早有预谋了。他心里禁不住佩服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祸起萧墙,变生腋肘,教人不信也难。温体仁接过纸片只扫了一眼,并未细看,淡然道:“老兄深契圣意,出手果是不凡。玉绳,你先看看吧!我吃酒多了两杯,老眼昏花的,怕瞧不真切。”
周延儒接在手中,边看边想:温尚书想是怪梁廷栋抢了头功,忙道:“有了谢尚政的亲笔口供,我看这次袁蛮子是在劫难逃,出不了镇抚司了。”
“事情沒有如此简单。”温体仁看看梁廷栋、周延儒,摇头道:“谢尚政亲笔录下了口供,说是铁证,其实也经不起仔细推敲。”
“如何经不住推敲?”梁廷栋一怔,他自天启朝在辽东任职,与袁崇焕生出不少罅隙,暗恨了多年,一直无可奈何,如今皇上将袁崇焕下了狱,自然不愿放过报仇的机会。
“谢尚政贪于福建总镇之职,想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甘心卖主求荣,人品卑劣,这样的人不可一味指望他做成大事。他克扣军饷事情败露,当着袁蛮子的面痛哭流涕,发下毒誓,袁蛮子碍于自幼订交的情面,令他将亏空填补,尚未及追究,本來就是想大事化小,待他何等的恩情!可姓谢的却狗急跳墙恩将仇报,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难保他对我们不会情急反噬,万一紧要关头他忽地变了卦,那时老兄如何辩解?”温体仁侃侃而谈,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梁廷栋。梁廷栋听得却有如焦雷炸耳,得意之情一扫而光。
周延儒点头道:“此事可以想见。刘文瑞等人不是害怕会审露馅逃了么,谢尚政也未必靠得住!一旦走漏了风声,被人检举给了皇上,袁崇焕未必不能咸鱼翻身。”
温体仁拊掌道:“皇上英明过人,岂是好蒙混的?开始就未必信实袁崇焕资敌,不然袁崇焕何以活到今日?其实皇上只是生他的气,憋着劲儿地想做中兴之主,成不成毕竟有个念想,这下可好当头來了一棒,扰了好梦,皇上能不急?可是皇上倒还沒急晕了头,不过将袁崇焕解职下狱,沒像曹阿瞒一般卤莽地将蔡瑁、张允一刀杀了。看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教他知道儆戒而已,不是非杀他不可,能不能教皇上铁下心肠,就要看我们的手段了。这几日韩?等人暗里联络孙承宗一起从中斡旋,祖大寿又回兵入关,想以战功赎袁崇焕之罪。看來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皇上若存重新起用袁蛮子之心,放他出來自然是迟早的事,只是眼睁睁看着袁蛮子化险为夷,实在是……唉!”梁廷栋连拍几下大腿,心犹不甘,叹气道:“唉!实在是百密一疏,若是能找到那个证人就好了。”
“哦!什么证人?”温体仁、周延儒一齐望着他。
“是个游方的和尚,行踪不定,哪里找得到?”梁廷栋神情不禁有些沮丧。
“到底是哪一个?”
“李喇嘛。”
“哈哈哈……”温体仁、周延儒二人相视大笑。
“怎么……你们?”梁廷栋不解道。
周延儒收住笑声,喘息道:“大司马,此人早已被东厂密押在诏狱里,你却哪里去找?”
温体仁看着梁廷栋面现喜色,摇头道:“此人与谢尚政不同,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富贵于他如浮云,你如何说服他甘心为你所用?他是做不得人证的,别痴想了。”见梁廷栋满脸的失望之色,略停片刻,开导道:“我们也不必太心急。皇上如今还割舍不下他,满桂等人或败或死,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眼下后金兵又未退走,袁崇焕死期还不到。”
周延儒冷笑道:“那就要看皇上的胸襟了。”
“此话何意?”
“大宗伯可知周皇后又产下了一个龙子?”
“嗯!不是生下來就……”
“是死了不假,可知是因何而死的?”周延儒见梁廷栋摇头,低声道:“听乾清宫的小淳子说,皇后是受惊早产,刚刚八个月,自古活七死八,皇上能不心疼,皇后能不记恨?”
“怎样受惊的?”
“咳!还不是德胜门外放的那几炮,惊天动地的,哪个不怕?皇上的丧子之痛好容易忍了,大司马此时祭出证词这张牌來,皇上疑心再起,这国仇家恨的,袁崇焕出狱想必就不容易了。”
温体仁赞道:“如此虽未必能将袁崇焕置于死地,但迟些日子出狱则是无疑。玉绳,你圣眷正隆,可及早入宫,假作为袁崇焕求情,窥探一下圣意,我们再做打算,切不可忤了圣意,弄巧成拙。”
周延儒反问道:“大宗伯可是以为如此不妥?”
“皇上倚重袁蛮子,断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与他,轻重缓急,皇上岂分不出?龙子受惊而死,罪责不能全算到袁蛮子的头上,这个理由似显牵强。再说事关宫闱,不可孟浪了。”
周延儒阿谀道:“大宗伯此话见解得是,莫非有了妙计?”
“也非什么妙计,只是老朽不必如梁兄那样大费周章,也不如你对宫闱密闻知之甚详,不过是想投皇上所好而已,其实只有一个字。”温体仁将话语一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一个字?”
“党――”温体仁拉长了音调。
“大妙!”梁廷栋喝彩道:“长卿兄拈出此字,袁崇焕死期真要到了。”
周延儒也点头道:“两位大人以为会在何时?”
温体仁冷哼一声:“狡兔死,走狗烹。怕是不会远了。”甚是神秘,似已成竹在胸。
阳春三月,北京城外已是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皇太极取道冷口关从容退回了辽东,慌乱了数月的京城终于安定了下來。钱龙锡已托病去职,阁臣本來就少,又出了缺,崇祯便特旨召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三人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差。韩?见皇上沒有放还袁崇焕的意思,而周延儒曲意媚上,圣眷更隆,也上本乞休。崇祯见他年纪老迈,也知他有心避嫌,又有意重用周延儒,便命李标任首辅。不料,李标见韩?、钱龙锡走了,情知事不可为,好歹熬过了两个月,也告老回乡,周延儒数月之间竟擢升了次辅,年纪尚不到四十岁,飞黄腾达之快,令人艳羡。
袁崇焕下狱已过了大半年。开始时他总挂念京师战事,夜不能寐,看守的狱卒虽说不敢慢怠,只是口风极紧,外面的消息不敢吐露丝毫。镇抚司大狱非一般的监牢可比,袁崇焕又是皇上亲口定下的钦犯,轻易不容外人探视。袁崇焕只好从狱卒的片言只语和神色举止中揣摩猜测战事,却又无从求证,异常焦虑,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日夜想着出狱抗敌。等了多日,不见动静,强自静心下來,每日练一套长拳,习字吟诗,入夜倒头便睡。只是想起入关勤王,内心却依然悲愤难平,白发如霜的高堂老母还有跟着自己辗转异地的妻女兄弟,如今不知怎样了?这日刚练了拳,心却难以平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得牢笼,心中不住长吁短叹,从床头枕下取出几张纸片,捧了翻看,兀自入神,却听狱卒敲门喊道:“袁大人,有人來探监了。”
袁崇焕又惊又喜,腾地起身,隔着木栅门就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穿过长长的廊道而來,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袁崇焕见是自己军中的记室程本直,大喜道:“本直,你、你是怎么來的?”
“督师,可见、见着您老人家了……“程本直见了袁崇焕登时泪流满面,哽咽得大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來,将食盒放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与狱卒,狱卒将那锭大银掂了掂道:“虽说有首辅老爷的钧旨,可也不能逗留的时辰多了,有话快说,别罗嗦起來沒完!”
“不敢连累了兄弟。”程本直又取了一锭银子塞与狱卒道:“兄弟多行些方便。”
“好说好说!只是不要高声!”那狱卒将牢门打开,放他进去,又将门锁好,眉开眼笑地走了。
程本直见袁崇焕一身囚衣,方正英毅的面孔已显消瘦憔悴,颌下的胡须依然一丝不乱,但隐隐有了一些杂色,双目低垂,只在顾盼时精光偶露慑人心魄,跪下叫了一声督师,却说不出话來。袁崇焕多日不见故旧,猛然见了程本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问起,一把将他扯起坐下道:“本直,祖大寿可转回了关内?”
程本直含泪点头道:“祖总兵接到督师的书信,即刻回师入关,连战连捷,大败后金二贝勒阿敏,尽复遵化、永平、滦州、迁安四城。”
“好!”袁崇焕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如此便可将我袁崇焕资敌之罪洗刷清白了。京师战事如何?”
“皇太极已退回了辽东,京师转危为安,只是、只是……”
“本直,平日见你也极慷慨磊落,怎么如此吞吞吐吐了?”袁崇焕大笑。
程本直咬牙道:“皇太极为人太过阴狠歹毒,退兵时还忘不了陷害督师,他、他竟在德胜门外放下两封书信,一封给督师,另一封则给皇上。”
袁崇焕冷笑道:“想必又是款和之事,此举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画蛇添足,皇上不会信他的。”他坐下看看程本直,见原本精细干练的那个书生竟有些神情恍惚,显得越发文弱,想到必是为自己奔波走动,太过辛劳了,心下愀然,叹口气道:“本直,这些日子生受你了。可是蒲州师命你來的?”
程本直摇头道:“不是,是成阁老。督师想必还不知道韩阁老早在一个月前便回了山西老家,钱阁老、李阁老也都回了原籍。”
“怎么?恩师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京师了?这、这……”袁崇焕惊疑交集,心头一片茫然。
程本直面色抑郁,声音低沉道:“督师下狱后,钱阁老、成阁老、周阁老、吏部尚书永光都上疏解救,祖总兵更是情愿以官诰和赠荫请赎,参将何之璧率领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喊冤请命,愿以全家入狱代替督师。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请以身代,御史罗万涛也为督师申辩,都遭削职下狱。可他竟似不出力相救,还谈什么师生之谊?我本來记恨他……”
“你哪里体会得恩师的难处?”袁崇焕摇头苦笑。
“可不是么?后來韩阁老临走,竟亲到客栈找我,托我将他的苦衷代为剖白,他是忌惮人言,怕搅扰进去,反成他人口实,有人乘机兴起大狱。他还亲笔写信给督辅孙承宗,请他务必代为周旋,务要为国存干城之将。”
“都是我连累了恩师。”袁崇焕目光黯淡下來,“恩师如何知道你的?”
“我听说督师入狱,便与佘义士私自入关,分头奔走。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写了一篇《漩声记》为督师辨冤,三次诣阙抗疏,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心甘同诛之罪,不想九重宫禁深似海,哪里见得到皇上?但此举足以惊动朝野。只要我这条命在,督师一日不出诏狱,我一日不停喊冤。”程本直两颊通红,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恭身道:“这是我写的白冤疏,还要再到午门外跪请,以达天听。”
袁崇焕接过展卷细看,上面工整的楷字写得密密麻麻,洋洋数千言,“为督师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诛之罪……皇上任崇焕者千古无两;崇焕仰感信任之恩,特达之遇,矢心誓日,有死无生,以期报皇上者,亦千古无两……
夫以千里赴援,餐霜宿露;万兵百将,苦死无言,而且忍馁茹疲,背城血战,则崇焕之心迹,与诸将之用命,亦概可知矣!……而讹言流布,种种猜疑,其巷议街谈,不堪入耳者,臣不必为崇焕辩。惟是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刮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遛城下,不肯尽力者……时未旬日,经战两阵,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问而明矣!总之崇焕恃因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來谤來疑,宜其自取……
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之门者,窜匿殆尽。臣独束身就戮,哀吁呼天,实为事至今日,非辽兵莫能遏其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焕见也……”不由唏嘘道:“本直,你何苦如此?倘若天颜不霁,赫然震怒,你白白搭上性命,岂非我之罪!”
“哈哈哈……”程本直仰天大笑,慨然道:“我所以求死并非为私情,是为出天下亿兆黎民于水火。放眼天下,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我所服膺的惟有督师一人,生平意气,豪杰相许,自然甘愿代死。我前几回所上白冤疏曾言,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我生而能追随督师,已属万幸,若是这条贱命能代督师而死,实是人生快事。不然督师冤死,我岂独生?我死之后,只求有好事者将我骸骨埋于督师墓侧,立一个小小的石碑,写上两行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泉之下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