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听得心里一阵冰冷,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都是书上读來的惨剧,不想今日竟会亲耳听说。他提起口袋,伸手抓出一小把,交给***道:“给我好生放妥,记住切不可教百姓无望。”随后他将口袋往地上一掼,咬牙道:“杜总兵,本军门就将这袋黄米送与你做军粮,望你戮力杀贼,将王嘉胤一鼓剿灭!”
“卑职将这些黄米给每个兵卒分上几粒,决不负大人重托。”
“我只能多拨给你两日的军粮。”
杜文焕一抚剑柄道:“大人宽心。此地到山西,一路多山岭,常有野兽出沒,卑职选数名弓箭手打些山羊、野鸡,不难充饥,就是杀马而食,也不会掳掠地方。”
老太婆问道:“这位军爷若是见到曹将军,给我那孩儿捎个口信,教他好生杀贼,不要记挂家里。”
“你那儿子名唤什么?”
老太婆絮叨道:“大名张立位,花了十文钱请先生起的。小名狗剩儿,是他爹起的。”
宁塞到阳城有**百的路程,杜文焕带领一千人马走了十天,才抵达阳城。阳城本是多山的地方,巍巍八百里太行,绵延晋冀豫三省,横亘境内,又有王屋、中条二山自西向东汇來,三山在此交汇,造就无数奇峰、秀谷、幽涧,山岭陡峻,云海浩瀚,瞬息而变,气象万千。王嘉胤的老营驻扎在龙王山下,面临着丹河,依山建寨,易守难攻。随后赶來的曹文诏见王嘉胤派人守住险要之处,情知急切难下,却又不甘心空手而返,便在丹河对面扎下营盘,两相对峙,借机休整士卒,伺机攻打山寨。
王嘉胤得知曹文诏立起了大营,似有相持之意,急召手下众头目商议。右丞相白玉柱道:“不管谁來,咱还是一个字‘走’,钻到山沟里,教官军追不上,找不着。”
军师王自用道:“此地便是太行山南麓,不如将人马拉到太行山上,建起山寨,修筑关隘,做个自在逍遥快活王,岂不胜过终日东奔西逃的。八百里太行山,官军要围剿也难。”
一个高大威猛的黄脸汉子叫嚷着闯进來,呼喝道:“怕什么,打他奶奶的!曹文诏这个孤魂,竟要附体怎的?这般穷追不舍!大当家的,咱带手下人马与他拼个死活,看他厉害还是咱厉害?”
王嘉胤只听声音便知道來人是绰号黄虎的张献忠,笑道:“你就是这火爆脾气,总愿意猛打硬拼,用兵不是打群架,还要讲究些韬略兵法。”
一身白袍的高迎祥大步进來,抱拳施礼,他身后跟着方面宽额、神态凛凛的李自成,他们二人与张献忠自王左挂被杀后,一齐转投到了王嘉胤手下。他环视众人一眼,点头道:“大当家的所言有理,曹文诏骁勇异常,手下多是惯于厮杀的精兵,孤军尾随,必是有备而來,应先避其锋芒。”
张献忠性情暴躁,哪里听得进去,摇头道:“我张献忠从來沒做过缩头乌龟,眼见人家找上门來,却吓得躲起來不敢出战!”
“曹文诏既然赶來,必是想要与咱们决斗,你这等心急,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王自用翻着两眼,见张献忠紧闭着宽大的下巴,蜡黄的脸色因发怒才有了一丝血色,想着如何劝说他。
张献忠却嚷道:“老百姓编了两句歌谣,说什么‘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军师想必怕了曹文诏,咱却不怕他!不信这个邪,今日便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
李自成一拍张献忠的胸膛道:“想与曹文诏争个高低,出出心中的恶气,法子多的是,何必非要用蛮力气呢?”
“你有什么好法子?”
“只在高处摆好酒宴,一边吃酒一边看山景,不愁曹文诏不退。”
“哪里会这等容易!曹文诏大老远地追到这里,岂能善罢甘休?你不要调笑了。”张献忠颇不以为然。
李自成说道:“曹文诏追得如此急,必是沒带多少辎重,远來少粮,利在速战,咱们却坚守不出,看他粮食够用几天?一沒粮草,二无援军,他武艺再高强,也沒了用武之地,必然不战自退,还用你费力么?”
张献忠当胸一拳,笑道:“还是你的点子多,这回可要将曹文诏的鼻子气歪了。”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登时欢笑起來,商量着在哪里摆酒。一个探子飞跑进來,禀报道:“大王,又有一队明军向龙王山而來,距此不过十里。”
“是哪路人马?”
“小的远远看见大旗上写着个‘杜’字。”
“此人想是杜文焕,他怎么从陕西赶來了?”不仅是王嘉胤,屋里其他的人也有些吃惊,一时想不明白杜文焕竟会到了山西。如今明军实力大增,是守是退还要再加斟酌,屋内骤然寂静下來,大伙儿一齐看着王嘉胤,个个面色严峻,只有张献忠以为大战在即,神情反有些亢奋。
王嘉胤思忖片刻,说道:“方才自成说的法子虽好,可是也有疏忽之处。咱们据险坚守,与官军拼一拼粮草,官军的粮草即便不多,咱们的粮草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若官军随后运送粮草,反会耗不过他们。”
李自成叉手施礼道:“大当家的,此事小将也想过。此处草木茂密,又值初夏时节,山上野兽极多,獾狗、野兔、山羊、野鸽、野鸡……数不胜数,每日派人猎上一些,不仅省了口粮,也教弟兄们见点儿腥味,岂不两便?多支撑半月二十天不难。倘若官军陆续增援,咱们就再向南,到河南筹粮去。那里可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平川呐!敞开肚皮随便吃。”
王嘉胤一拍虎皮椅的扶手,起身道:“好!就照自成说的办。守住险要之处,日夜戒备,我看官军怎么來攻打。”
杜文焕望见曹文诏的大营,先命军卒在相距两里左右的河边扎营,带了几个亲兵赶去拜会曹文诏。曹文诏业已接到探报,他虽不是杜文焕的属官,但杜文焕做过延绥总兵,职位高出一截,自然要礼数周全。早早迎出了辕门,高叉手行礼,客气道:“有杜总镇赶來,不愁捉不到王嘉胤。”
杜文焕哈哈笑道:“本镇早已听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将军威名素著,本镇还担心碍手碍脚,可是洪军门钧旨不敢违抗,特地赶來看将军杀贼。”
“还要仰仗总镇大人虎威。”二人一阵寒暄,并肩进了大帐,曹文诏问道:“总镇大人说的是哪个洪军门?”
“延绥巡抚洪大人刚刚升任了三边总督,曹兄还不知道?”
曹文诏苦笑道:“卑职与尤总镇分手以后,一直追剿王嘉胤,不是钻山沟,就是爬土坡,消息怎能知道得如此快捷?”
杜文焕看着桌上展开的地图道:“将军可有成算?”
曹文诏摇头道:“王嘉胤依山建起营寨,易守难攻,卑职打算诱他出來,伏而击之,他们未必会上当。”
杜文焕点头道:“若是他们坚守不出,与咱们拼耗粮草,势必会更棘手。本镇來得匆忙,沒带多少粮草,将军追得急,想也不会有多少余粮。孙子说: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这仗可不好打哟!”
曹文诏给他说中心事,一时想不出什么妙策,低头看着地图,二人默然无语。良久,曹文诏叹息道:“强攻山寨损兵折将不说,也无必胜的把握,稍有疏忽,又给王嘉胤逃了。常言道擒贼擒王,若是王嘉胤有胆量厮杀,凭着卑职手中的长矛,再不放过他!”
“他躲得远远的,你如何近得了身?”杜文焕连连摇头,忽然醒悟道:“你帐下可有名唤张立位的军卒?”
“张立位?喔,卑职想起來了,半年前他深夜來到营门,给巡营的误以为奸细,捉住审问,他却嘴硬得很,只说要见抚台大人,其他一概不说,给巡营的捆了一夜,次日才知道是來投军的。卑职这才记住了他的名字,总镇认识他?”
“从未见过面,但此人与王嘉胤是同乡,可派他到王嘉胤身边卧底,以为内应。不知他可有此胆量?”
曹文诏即刻命人喊來张立位,杜文焕见他五短身材,形状甚是猥琐,颇为失望。等他上前拜见过了,问道:“你家里可是还有一个老娘?”
张立位既惊且喜,不解道:“大人怎么知道?俺娘还替小人抚养着一个儿子。”
“你有个妹妹给贼寇掳去了?”
“大人……”张立位惊异地看着杜文焕,说不出话來。
杜文焕道:“本镇來的时候,见过你的老娘,她托本镇捎话给你,教你安心寻找妹妹的下落,不要惦记家里。”
“大人,我娘她……想妹子眼睛都快瞎了。”
“老人家还好。”杜文焕眼前登时浮现出一具四肢残缺的小孩尸体,想到自己一家老小都给神一元杀了,忍不住心头一酸。
“多谢大人,小人这就放心了。我妹子就是给王嘉胤手下掳走的,如今已有半年,不知死活。”
“若你妹妹还活着,你想不想救她?”
张立位茫然地看着杜文焕,不知如何回答。曹文诏道:“总镇大人想命你假作寻找妹妹,到王嘉胤的营中入伙,伺机刺杀,然后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共破贼寇,你可愿意?”
“小人愿意。”张立位挺胸道:“何时动身?”
曹文诏道:“你扮作花子模样,见了贼兵只说四处寻找妹妹,不可乱说话。明日一早,从别处过去。”
次日,天刚放亮,张立位拄着打狗棍,一身的破烂衣裳,端着腌臜的讨饭碗,來到王嘉胤老营前,推说是大王的同乡前來投靠,巡营的军卒不由分说,五花大绑着禀报了王嘉胤。王嘉胤冷笑道:“此处离我老家府谷皇甫川小宽坪不下千里,怎么会有乡亲來寻?带进來我听听他的口音,自然就明白了。”
王嘉胤高坐在虎皮椅上,看着张立位给推搡进來,踢软了双腿,跪在地上,问道:“你是哪村的?”
“尧峁村。”
“离我老家多远?”
“走大路三十五里,抄小道二十三里。”
“哼!听你说话不是府谷口音,分明是官军混进來的奸细。來人哪!给我重打四十军棍,看他喊疼是什么口音。”
两个大汉将张立位掼翻在地,张立位怒目而视,分辩道:“五里不同乡,十里不同俗。俺的口音怎会沒有一点儿分别?”
“哼哼,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了!”
张立位横下心來,闭目大叫道:“都说好汉护三村,你这般对待乡亲,哪有半点儿乡亲之情?算俺瞎了眼!”
王嘉胤喝道:“还不动手?”
大汉们举棍便打,忽听后面凄厉地哭喊道:“不准打!”话音未落,冲出一个俏丽的妇人,上來挡在张立位身前,恨声道:“要打先打死我。”两个大汉急忙住了手。
王嘉胤道:“你出來做什么,这样一个叫花子也值得你可怜?小心污了你的衣裳。”
“他是我哥,我心疼有什么错?”妇人拉着张立位的手,流泪道:“哥呀!你怎么到了这里?娘还好么?”
张立位睁大眼睛,见眼前满身绫罗绸缎的美貌妇人果然是自家妹子,只是白胖了一些,眉眼模样并沒有大变,想到饱受**的妻子,登时呜呜地痛哭起來,“哥找得你好苦啊!”
那美貌妇人正是张立位的妹妹,给喽罗们掳來,献给了王嘉胤。她与张立位虽是一母同胞,可自小出落得水灵灵的,面容姣好,体态婀娜,王嘉胤十分宠爱。见此情景,心知真是大舅哥,急忙亲手解开绳索,吩咐给张立位沐浴更衣,摆酒压惊。为讨妇人欢心,使他们兄妹时常见面,命张立位做了帐前指挥,引为心腹,随意出入大帐。军师王自用、高迎祥等人得知此事,并未疑心。
一连几天,王嘉胤总是与人商议对策,张立位沒有下手的机会,又见他身形魁梧,自己一人未必能对付得了,一时沒有主意,离开大帐,到后院找妹子闲话。刚刚迈进院子,却见跨院里门环一响,出來一个汉子,四下察看一番,急匆匆朝月亮门走來,见了他脸色大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招呼。屋内却有女人恨恨地说:“这么快就走,你倒是快活了,撇得人家好苦!”声音娇滴滴的,不由得酥了半边身子。
张立位认出那汉子是王嘉胤的侍卫首领王国忠,如此与王嘉胤的女人缠绵,想必早就勾搭在了一起,等他走过來,才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大当家的正在前面议事,你却跑到后面來讨便宜,要是传扬出去……你自然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王国忠早已心惊胆颤,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黄,给他一吓,跪地哀求道:“我那亲哥哥,您高高手儿,放兄弟这一回,兄弟做牛做马也念哥哥的恩德。”
张立位嘿嘿一笑,拉他起來,嘘声道:“还不快走!”王国忠飞也似地跑了。
刚进六月,山上的粮食剩下不多了,山下官军还沒有撤走的迹象,王自用带着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人出去打猎,将近晌午还沒回來。王嘉胤饥肠辘辘,带着张立位、王国忠回到后院,妇人已整治好酒饭,红烧肉、过油肉、肉丸、鸡蛋汤……满满八个大碗。王国忠在门口侍立,张立位进屋坐定,看着王嘉胤迫不及待的模样,摆上两个大碗,倒了满满两碗烈酒,笑道:“听说当家的酒量惊人,比试一番如何?”
王嘉胤酷好杯中之物,登时酒瘾大发,端碗一饮而尽,不想空腹痛饮,酒量大打折扣,眼睛有些发花,正要夹菜吃,张立位伸手拦道:“先喝个双数。”王嘉胤不以为意,端酒又一气喝下,腹中一团火似的热烘烘烧起來,他咬牙喝彩道:“好酒!”
“这是陈年的汾酒,酒性虽烈,可味道却醇厚。”张立位朝外喊道:“添酒來!”
王国忠答应一声,抱着一个瓷坛进來,在王嘉胤身后将坛子放下,从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绳索,猛地勒在王嘉胤的脖子上。王嘉胤闷哼一声,扭身右肘击出,王国忠猝不及防,正中面门,向后飞出五六步,仰身摔倒,手里还抓着绳索。
“不要松手!”张立位拔出尖刀当胸刺下,王嘉胤伸手拉住绳索,抬腿将桌子踢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碟碗摔得粉碎,饭菜撒了一地。他见尖刀刺來,闪身急躲,无奈相距太近,尖刀刺儒腹中,直沒刀柄。妇人正从厨下端饭上來,见此情景,吓得掩面尖叫,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却未碎裂,在地上连转几下。王嘉胤痛得狂吼一声,右掌奋力劈下,击在张立位天灵盖上,张立位登时昏了过去,双手兀自紧握着尖刀不放,借身子歪倒之力,将尖刀向上一挑,王嘉胤连声惨叫。妇人抢身上前,不知是照顾丈夫,还是扶住哥哥,扯住两人的衣衫哭喊,王嘉胤面目狰狞,倏地右掌一翻,十指如钩,锁住她的咽喉,只听得咯吱吱几声响,妇人的喉管给他生生捏断,哇的一声,喷出几大口鲜血,倒在地上……
过了半晌,张立位幽幽醒來,头痛欲裂,他支撑着爬起來,看看王嘉胤、妹妹、王国忠三人已死,鲜血流了一地,急忙出了院门,见十几个侍卫聚在一处,闹哄哄地推牌九,急忙拐进小路,爬上一处山头,掏出三只响箭,朝天上放了,脑袋一晕,瘫倒在一块大石头下,含含糊糊地听到一阵阵喊杀的声音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