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上元节,一个举家团圆的日子。
底下伺候的丫头早几日就来通知过秦淮,说是外公和颜墨都会到场,是难得几个颜家上下都会参与的日子。
这回的上元宴白氏费了不少心思,除了让颜哙见见秋氏以外,还指望着颜碧玉和颜妆成握手言和。
自那日官渡求亲未果后,秦淮就没见过颜碧玉,她好像是有意躲着众人。
上一回秦淮已把这掌家之权给了颜碧玉,可她却没领这情,只能由着白氏上赶着顶上。
明月探听过几回消息,之说每每颜妆成前去认错总不被待见,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这也在秦淮的预料之内,颜妆成几番算计,甚至想要取而代之,若颜碧玉真那么容易原谅她,那还怎么让她去庄子上清净清净呢。
“喵喵~”
浔阳趴在秦淮的脚边喵喵叫,好像也想出去凑凑热闹。可今儿外头伺候的人少,秦淮也不敢放它出去添麻烦。
因是上元,府上悬灯结彩,添了好些新颜色,府上的小厮丫鬟们也多了半天闲暇,可以在院子里热闹热闹。
秦淮抱着浔阳望着府上灯火明艳,不自觉想到了千里之外的京都。
从前每年的今日,父皇总是会带着她和一众后妃登上观星楼看浔阳街道上的灯火。
那时候秦淮只觉得没趣,一心想着等宫中宴会结束,就去闻人一笑阁猜灯谜,她从不觉得浔阳的灯火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每一年都是一个样子。
如今被束在了云州,也不知观星阁上,自己常坐的席位被哪位美人替上了。
“公主怎么还在发呆呢,颜老太爷都快到了,咱们也该赶紧啊。”
明月一边擦手一边走进来,她今儿心情不错,原因是钱管家给府中下人们发红包的时候也没忘给她一份。
她偷偷与院子里其他人比较,发现她那一份最为厚实,都傻乐了一整天了。
秦淮放下浔阳,捋了捋它掉在自己身上的猫毛,问道:“明月,今日是上元节,你有什么心愿么?”
原本没想过这个问题的明月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答道。
“上元节本该是和亲人在一起的,可奴婢无父无母,公主和彩霞就是奴婢的家人,要说愿望……奴婢只希望彩霞她能平安。”
“你放心,彩霞想来鬼主意最多,她肯定能好好照顾自己。”
上一次沐莞卿走得匆忙,秦淮倒是忘了关照她代为打听彩霞的下落,但彩霞自小就是个机灵的主,公主府被围困之日她不在府中,必然是找机会躲过了风头,也不知道她如今回去没有。
秦淮安慰了两句,二人便匆匆赶去大堂上,她今儿穿得是上回绣庄的老板上门拜访时特意送来的,料子做工堪比宫中秀坊,与今日这个日子倒是相配。
因颜家人少,所以常常都是安静的,现在连颜碧玉每日的吊嗓子都听不到了,府中难免太过清净。
来到大厅时众人已经到齐了,外公也已经在主座之上,秦淮连忙先行一礼,扬声贺道。
“秦淮见过外公,祝外公身体康健,年年矍铄。”
颜哙看到秦淮后面露喜悦之色,连忙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颜墨有眼力见,先一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秦淮。
擦身而过的片刻,秦淮想到之前窥探到颜墨的秘密,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这样谦卑有礼,规行矩步的人,怎么会写出那样有趣的画本子呢。
“不过是上元节,又不是祝寿,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啊。”
颜哙的声音不大,只是和之前几次比较,不那么有中气。秦淮以为是春日的缘故,人都慵懒了。
主要还是家宴,八人围着圆桌举杯,秦淮注意到,今日这座位也是大有讲究的。
外公是毋庸置疑的主座,两边分别是舅舅和秦淮。而从舅舅那儿数,依次是白氏、碧玉妆成,然后到颜墨,挨着秦淮的则是秋氏。
“今儿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块,高兴最重要,媳妇先敬公公一杯,愿咱们颜家上下一团和气,伯埙仲篪。”
白氏盛装出席,是最先站起来举杯的,因之前她的错处太多,所以就象征性的说了两句场面话,算是讨好,也当是扬眉吐气。
其实最后那个词秦淮没听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看颜碧玉的表情,她也能略微理解一二。
原本这话说完,大家稍微逢迎几句就该吃吃该喝喝了,但颜碧玉这人有个毛病,但凡遇上颜家的宴席她就浑身不自在,若是不说个一字半句搅个局,那她今日就跟没来过似的。
“碧玉自小没什么心愿,就是希望一家其乐融融,可一个人再怎么满心欢喜的盼又怎么样,还不是抵不过那些两面三刀,明一套暗一套的人从中作梗。好好一个家,若掺了这些人进来,我倒是不知还怎么一团和气,怎么伯埙仲篪。”
她这话摆明是冲颜妆成去的,但却将席上所有人都膈应住了,外公的脸色也沉了几分来,略带诧异的观席上之人。
颜律己毕竟还是要让自个亲爹高兴,连忙上来训斥,堵住了颜碧玉接下去的话。
“说的什么话,你要真想其乐融融,就先把你这阴阳怪气的毛病改了。咱们和官家没那缘分,就算真去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赶紧吃饭。”
男人终究是不善观察的,颜律己以为颜碧玉还在为官渡之事耿耿于怀,所以不待见秦淮,却不知道在自个女儿心里,还有别的事尚未翻篇。
被亲女儿拆了台,白氏脸上挂不住,只能绕开了这话,挑了别的说。
“昨日我听说隔壁老陈媳妇的妹子从襄州逃难过来,原本她们姐妹两因一桩小事闹翻了天,一个往北嫁,一个往南嫁,都想着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她妹子家遭了难,思来想去还是投奔了姐姐,两人见了面哭得肝肠寸断悔不当初。要我看什么亲如姐妹都比不上亲生姐妹,古时候那娥皇女英,同嫁帝舜还是一段佳话呢。”
白氏为了让颜碧玉和颜妆成重归就好,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先是拿隔壁人家者莫须有的事来当引子,现在还扯出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尴尬得秦淮都想愤然离席。
既然她能闭着眼睛说出这样的话,就不能怪颜碧玉不给面子了。
“恐怕要让娘失望了,这贵妃命格我不稀罕,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像那些心气高的,只想着如何飞入皇城,可惜生不逢时,七巧玲珑心没了施展的地方。”
颜碧玉这人就是藏不住话,想到什么非得说出口,因着是嫡长女,在家里也天不怕地不怕,从不想着顾及外公的感受,只想着给自己出气。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从前的秦淮。
但这句话里也把颜妆成的心思直接挑明了,她想去浔阳,想要进宫为妃。为了这个目的不但残害手足,更是秦淮为眼中钉。
秋氏和秦淮面面相觑,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颜墨也没了声响,既不动筷也不抬头,宛如一尊佛像,默默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颜妆成就不一样了。
要不怎么说她沉得住气呢,颜碧玉这两句话都是朝她胸口捅刀的话,她竟然还能保持平时的模样,心平气和的将肉圆子细嚼慢咽吃下肚子,好像这两句话她都没听见一般,这般心态真是叫人敬佩。
不过秦淮也怀疑她有破罐破摔的嫌疑,反正颜碧玉不那么好说话,自己又态度坚决,估计颜妆成早就缴械投降了,如己只依靠她十多年来的习性吊着罢了。
席间一下没了声响,颜哙也不说话,他虽然离开前院时间久了,但不代表他蔽聪塞明。这段时间颜家发生的事他了如指掌,只是不愿插手。
原本颜哙还等着两个孙女把戏唱完,颜律己却不得已又站了起来打破僵局。
“好端端的日子说那些干什么?秋灵啊,你还没给爹敬茶呢,快。”
秋氏被点了名,连忙站起来配合,将身前的茶水端起,恭敬道:“儿媳秋灵携腹中孩子以茶代酒,拜见老太爷。”
秦淮跟着望过去,见外公微微一笑,好像方才颜碧玉的那些话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他先让秋氏起身,随后嘱咐道。
“起来吧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没有这么多大礼,咱们颜家是武将出身,向来不像那些掉书袋的文人图名图利。”
秦淮眼中,外公须发皆白,两颊好像消瘦了一些,随着年纪的增长也越显得慈眉善目。
“既然律己想着让你做颜家二夫人便做吧,我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未来教养出的孩子定如你这般。以前人总说大户儿女性子多半都像母亲,若母亲纯良正直,孩子便天真烂漫;若母亲聒噪蛮缠,孩子便好惹是生非。”
说这两句的时候,颜哙的目光从左往右划过,其中对白氏的不满也不言而喻。
他之所以睁一支眼闭一支,对碧玉妆成的争执内斗毫不关心,是因为……反正这个颜家落不到她们身上,自然也落不到白氏身上。
听了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颜律己只觉自己父亲宽容大度,他的心事也有了定论。
“爹,大夫说了,秋灵肚子里八成是个儿子,我们还想着让您给这孙儿取个名字呢。”
颜哙半摇头,好似并不感兴趣,“我是个武将,哪儿懂什么取名,若你们真有这份心,倒不如让淮儿取一个。”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秦淮的手,将这个重任推给了秦淮。
本在看热闹的秦淮没料到有这一出,看了看外公的笑容和收回的手,微微发愣。
外公的手关节突出,像凹凸不平的山丘,掌心的纹路明显,能让人感受到岁月的痕迹,虽然他对白氏等人没个好气,可对秦淮确实好言好语。
“这我可不擅长,但若是舅舅和二夫人看得起秦淮,我今日回去就好好想想,一定取一个石破天惊的好名字!”
取名这件事秦淮是真不擅长,看看明月彩霞的名字就知道了,那都是画本子里拎出来的,若真是秋氏儿子的名字,她还得回去好好请教请教顾白修呢。
秋氏听了不由靠在颜律己怀中笑言:“石破天惊倒也不必,我只愿这孩子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看着秋氏和颜律己这伉俪情深的样子,白氏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这两个女儿没一个有用的,既不会讨祖父开心,又不懂同气连枝,连那个短命贱人的儿子颜墨都不如,若不是她还有白家的身份在,恐怕早就被秦淮和秋氏联手赶出府去了!
因着秦淮打趣,席上的气氛才转圜过来。推杯换盏,朔风解意,前一刻外公还在说笑,后一刻一口血已经喷在了桌上。
秦淮离得够近,那鲜红的血色像泼出来一般染红了她半边手臂。她自小害怕见血,即刻就愣住了。
“爹!你怎么样?大夫,钱管家呢?”
“外公!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