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小母儿这会儿也饿了吧,咱们赶紧去寻吃的!”
此时周楚卿一手搭在一名小厮肩上,一手扶着自己的腰,对着我笑得欢快,仿佛跟没事似的,但那略显惨白的脸色仍旧泄漏出一丝痛苦。
我人走在他俩身侧,唤来小厮帮忙后,本要先行回卧房等着大夫来,这当口心绪一动,忍不住转头问道:“哪里有好吃的?”
其实,我这话本意也不是要问周楚卿的,见那小厮张嘴就要回应,却还是硬被自家少爷抢了词去:“小母儿我们去怡香堂!怡香堂有好多好吃的!那里有鸡有鱼,要什么有什么,绝对可以让你吃得饱饱的!”话到这里,他推了推那小厮一下,语带责怪道:“你且走快一点呀,如果鸡跑了那该怎么办啊?鸡跑了可就没肉吃了,到时候可得跟我一起去追鸡喔,咱们先来拉拉勾,不准反悔啊……”
听这话怪没逻辑的,我扫了周楚卿一眼,再看看搀扶着他的小厮,见其一副苦逼神情,由此可见这大少爷平时就挺会折腾人的,在古代干这终身服务业也太不容易了,我在心里头为那小厮同情了一把,却也不忘开口道:“你腰不是犯疼?还是先给大夫看看再说吧,我可以自己去找吃的,就算桌上的鸡真跑了,我也能抓回来的。”
“这可不成,”正拽着小厮的手强迫打勾勾的某少爷想都没想就答,语气分外认真,“倘若鸡真的跑了,单凭小母儿一人力气,是绝对抓不到的。”他突然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点点头笑道:“小母儿看起来一点都不厉害,楚卿不是傻子,楚卿看得出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楚卿也知道,搁在桌上的鸡一定是死的,是没可能跑掉的,这种事情,小母儿不会不知道吧?”
这家伙果然还是很会耍人!我按了按跳得莫明欢快的青筋,碍于小厮在场,也只能耐着性子,装若无其事道:“不如这样好了,我先陪你等着大夫,看完后我再自个儿去吃饭。”话说的同时我冲着小厮使了个眼色。
周楚卿脸却是瞬间垮了下来,难看的跟苦瓜一样,这会儿也终于吐露出自己真正的心声:“可是我一点都不想看大夫……”他垂着头,开始自个儿咕哝了起来,“那杨老头最囉嗦了,每次见着我都胡言乱语一堆,实在有够烦人的……”
话绕了半天,原来这家伙根本是讨厌看大夫!心思一转,我索性道:“那好,如果你可以自个儿站稳,我们就不看大夫。”话才刚说完,那小厮顺着我的旨意是陡然松手,周楚卿反应不及,整个人往前倾了过去,小厮一见状,忙不迭揽住他胳膊,待扶好后,周楚卿睁大着眼,胸口上下起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歪着脑袋,近距离凑向他明媚万分地笑了笑,没等他回神,这便后退了一大步,旋过身子,甩开他自行去寻吃食去。
话说回来,起先来找周楚卿,是想问问他方才在大厅中那古怪之举的,我总觉得那行为有种针对老夫人的意味,也不知这母子俩人究竟有什么间隙,总不会是走神马杀母夺子路线的吧?但一忆起那老夫人周身气场,此种天雷桥段还真的有可能会发生。不过再仔细想想,说到底这与我可真没啥重大干系,我每一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找到那仙器物品,那跟我颈上夜光杯有着相同气息的神器……
连续问了几个小厮,胡乱瞎晃后我这才走到这怡香堂大院,诚如周楚卿所言,里头吃食真的挺多的,俨然就是整个宅邸的大厨房,只见婆子们早已摆开了流水席面,鸡鸭鱼肉摆成一摊,倘若煮饭的小厮肚子饿了,自己夹菜坐去一旁便可,此时有婆子招呼着其他婆子喝酒,有小厮似是喝茫了,头靠在墙上也不顾肮脏,就直接睡了过去。整体而言这里头是又杂又乱,却也无比热闹欢腾,大抵算得上这府里最自由的地带了。
可是,估计我这人全身上下离尊贵妇人该有的‘优雅气质’四字实在太过遥远,自打进来后是完全没惹起任何小厮与婆子注意,怕也只能自己招待自己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们正跑来跑去忙着等会给上头各院主子摆席的缘故。
对于没人伺候这点我倒挺无所谓,拿起碗筷,随便夹了几样菜再取些许白馒头果腹,这一路是没被搭理也没被阻拦,我也不多做停留,用完膳食即出了这大厨房。
吃饱喝足之后,我还真不明白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却又不想那么快去寻周楚卿找气受,随意乱晃了半天,这才在眼前这屋门口停下脚步。
虽是间再寻常不过的飞簷屋瓦房,可那上头的提字却着实让人眼睛一亮。
“……藏书阁?这周家可真够阔气。”
我不由喃喃出声,好歹上辈子也曾混过这种大家宅院整整十二年,自是明白要盖个家中图书馆得需要多大的本事。我暗想这周老爷铁定是干大官的,而且八成是撚了很多油水的大贪官。
我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本想直接晃进去,结果不出预料,还是被小厮临时拦截了下来,且用一种你是哪根葱蒜还是生姜的眼神扫瞄我一番。正当我挠着头皮,十分懊恼我这存在感怎么在该低的时候不低时,有人突然在我背后说话了,“……哪来不长眼的?这可是堂堂少夫人,岂由得你们放肆?果真有眼不是泰山!”
我一闻言便迅速回头,想不到讲这种帅气台词的主竟是那婢女碧花,只见她广袖一旋,浑身霸气表露无疑,迫得那守门的小厮是立即下跪磕头,自个儿掌掴了好几下,连连谢罪道:“小的知错了!小的不敢了!”
苦苦哀求好一会儿,碧花却是完全不打算理睬,再看向我时,笑容已如温煦暖阳,乍看是初见时的温和可亲,可我却只觉不寒而栗。就见她微笑道:“少夫人可是想进这藏书阁?奴婢可立即着手替您安排。”
镇定下情绪,我诚实以答,“我想进去里头看看。”微颔首,我垂眼睨向她问:“不可以吗?”
碧花笑容越发温婉巧人,她福了福身便道:“少夫人不比外人,自是有资格进去的。”
她一脸恭敬地侧过身子:“少夫人有请。”示意我先走前头。
我顺着她手势踏上石阶,又听她挨在我身侧笑道:“……少夫人应是知道的,咱们老爷可是出了名的惜书之人,深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是没错的。这才建这藏书阁以供后代子子孙孙学习。少夫人出于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对这儿想必是感兴趣的。夫人为此也曾特地与奴婢吩咐过,打哪日若少夫人用过膳食、或觉得无聊发慌时铁定要领着主子前来看看,想不到择日不如撞日……”
话到这里,正巧我回头瞧她,碧花却突然止住笑意,神色变得惊恐慌张,整个人匍了下来,说跪就跪:“都怪奴婢驽笨!没照料好主子,竟忘了主子尚未用膳!还请主子责罚!奴婢知错了……”那语尾已有哽咽声迸出。
我冷眼打量这老狐狸,估计这府里上下各个都是爱演戏的,与此相似的桥段恐怕只会层出不穷。我皱起眉头:“起来吧,我吃过了。”
碧花抽抽涕涕好一阵才起身回:“多谢少夫人宽恕。”
其实,说是藏书阁倒也夸大其辞了一些,里头空间并不到百坪,但那装潢的确与寻常书房大相迳庭,建筑工法几乎可称为不可思议。听碧花说,此阁乃是采楼中楼圆弧设计,从外看去共有三层,最底下第一层弯上楼梯即可上第二层,以此螺旋状接续到顶端。第一层环顾皆为书册,内容多为寻常的史料传记;第二层收的多为古老的玉简珍宝,不比底下,前头自是有护卫看守着的,据说还是几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轮班看顾。至于这第三层顶端处,则是这周府的大禁区,闲杂人等是一律不得进入的。
碧花继续迳自地介绍道:“少夫人是知道甄姑娘的吧?这藏书阁便是由她父亲韩怀公亲自打造出来,本是要给自己女儿作为嫁妆使用,怎料到世事无常……”
正当我高扬着头,对这超时代建筑物除了哑口无言还是哑口无言时,有人从上方楼梯缓步了下来,木制的阶梯吱呀吱呀作声。
紧接着,那人近乎是备感意外地出声:“你怎么也在这?”
循声回头,一眼撞进的自然是那雪白身影,此时我只觉邪门,一日就打照面两次,俨然不可再用巧合来解释。
斜眼偷偷瞟向碧花,她仍旧面带温和微笑,朝着蓝天穹福身道:“奴婢见过蓝先生。”
蓝天穹微点下颔以示受了,转过头对着我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临时吞了回去。
这欲言又止的暧昧表现换来的是碧花越发和蔼温柔的笑容,她朝着我又福了福身,语气恭敬如旧,“……奴婢这就先行告退,不打扰二位主子叙旧。”我被这话弄得一时愣住。叙旧?叙神马旧?你跟个才见过三次面的人是要怎么叙旧?
我忙喊:“你回来!”
倘若让碧花就这样挥挥衣袖走了,便真的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听我叫住她,碧花站定到我跟前,笑唤:“少夫人?”
我立即沉下脸,喝斥:“跪下!”
弹指之间,碧花波澜不惊的眸子总算有异色迸出,可不过一瞬,她便掩了下来,乃是一脸委屈地跪下,身子开始瑟瑟打颤了起来。
我盯着她一会儿,是字字清晰朗声表明道:“我与蓝公子先前在园子偶遇,仅一面之缘而已,并不熟识,又何来叙旧一说?”
我拔高嗓子质问:“你是哪只眼睛看见的!”
话才问完,似是知我动怒,碧花往自己脸上就是扇了两呼俐落巴掌,慌恐万分:“奴婢知错了!求少夫人原谅!”
我默不作声地瞅着她,见她磕了好一会儿头才开口道:“倘若再胡乱猜测,自是少不了责罚受,不过比起责罚,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做婢子的于主子心里头的信誉,”我语调在此时又深深低了几分,“……这种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的吧?”
眼瞧这碧花一时僵住,直愣了半晌才点头回答:“奴婢明白。”最后向着我是深深拜了下去。
没心思猜测她有多少真心,我决定不再搭理,转而面向蓝天穹,只见他略有尴尬地扫了我一眼,这才弯下腰行礼:“小生见过少夫人。”
我打量着他,仅答一句:“蓝先生免礼。”便无意再多言。
似是明白我俩身分特殊,他索性对着碧花道:“你可知这锦凤堂在何处?我今儿个寻了老半天也没找着,反倒晃入了这藏书阁来,也终于亲眼瞅见韩怀公巧夺天工的技艺……”
蓝天穹嘴里话说着,面上已浮现一抹崇敬与佩服之色,想必对这韩怀公也是非常景仰。
碧花还维持伏身姿势,抬起头先是谨慎地瞧我一眼,见我点头,她这才起身答道:“回蓝先生,锦凤堂位置在我周府里较为隐密,客人一时寻不着也是常有的事,没请小厮带着您也是我周府疏忽了,耽搁了蓝先生那么多时辰,”她微微欠了欠身,委婉道:“……再不去夫人怕是会怪罪下来的,若无他事,还是请您赶紧随奴婢来吧。”
蓝天穹闻言隐隐皱眉,似也觉得已然延误了正事,对我行了个礼后,便匆匆随着碧花走出了藏书阁。
碧花临走前仅道她几个时辰后会接我去用晚膳,除了最上面那层之外,其他层皆可任我随便浏览翻阅,倘若看到喜欢的,还可以借回去慢慢研究。
难得有机会体验到当主子的另类福利,想当然尔我是尽情利用,人扑到那群书架子前,拣起感兴趣的就是一本一本细细参阅了起来。
读了老半天,这才明了个大概。原来此世我待的这朝代国号为长,其国土周围另有三国相邻,按常理看,估计都是互看不顺眼的,故从祖宗一代便时而屡犯边界、兵戎相争。也就是说,这长国其实挺常碰到邻居一没事就来敲他家墙壁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能帮着长国守墙才是。
正烦恼之际,周家就这样如救星般地出现了,他们一马当先,骁勇善战,延续至今已守了整整快百年的墙。其间皇帝疯狂给周家花不完的银子,周家亦塞给皇帝嫖不完的妃子,此种礼尚往来惹得历代君主是既欢喜又愤怨。喜的是:‘哇塞这周家一直在帮着我们守墙耶!’,而怨的也是:‘哇塞这周家怎么一直在帮着我们守墙?’总而言之乃十足十的矛盾心态,如情窦初开的小少女般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正当君主陷入左右为难、想周家想得彻夜未眠之时,钕渚这一世的老爸韩怀公便华丽登场了。传说中的韩怀公相貌俊逸,能文能武,兵法医药建筑天文无一不精通。没有人清楚知晓他的来历,但一定听过他的显赫事蹟。好比他以一人之姿对抗朝廷党争、成功牵制住众外戚家;又以一人之姿对着皇帝拍案叫板,彻底让君主一秒变龟孙子只听他的话;他再度以以一人之姿改良武器发明火铳,使长国也开始有敲别人墙壁的本事。
读到这里,我几乎可以笃定,韩怀公一定是个穿越男。
超爱以一人之姿行事的韩怀公叱咤风云了好多年,有一天也终于玩够了,便在十多年前突然告老还乡,长年不闻美色的他还娶了个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奇女子,据说还是走一见钟情路线的。皇帝一听这事就觉得舍不得了,兴许是基情作祟,便开始在那边抱大腿扯着嗓子喊:‘喔~不!甄郎!亲爱的甄郎!你不要走~你怎能走!你走了这世界将成一片灰暗!朕现在真的不敢对你怎样的!不如朕把自个儿女儿、妃子通通给你吧!只要你永远陪在朕身边!’
韩怀公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对皇帝自是不愿理睬,而皇帝也是个没耐性的,这大腿抱久也是觉得手酸了,索性两爪拧肉,豁出去撒起泼来:‘好!竟然你不愿娶朕……呃,不是……竟然你不愿娶朕的女儿,那你老婆肚子里的那籽朕就先预定了!不过嘿嘿,你以为是要定给朕的儿孙后辈吗?才不!没那么容易!朕要你家孩子去跟周家孩子凑和!打哪天朕把你们通通一网打进,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韩怀公明白这皇帝丧心病狂,倒也真的配合,开始与周家交涉应酬,还跟鼎鼎有名的将门虎女也就是老夫人结成了拜把兄弟,成为当时一大奇谈。好不容易挨到娃出生了,甄家却是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唯留身为穿二代的小小钕渚独自存活。
皇帝自然打死不认他走上恐怖情人这条不归路,只道这是另外一个外戚家干的,是也顺便除去了碍眼屏障。
而我现任公公周老爷是个崇文弃武守本分的聪明人,基本上上朝廷就是混日子,反正皇帝早不想让周家掌大事,他老人家整日品茶赏文,也算乐得清闲自在。
老夫人觉则得钕渚身世好生可怜,便把她带来周府当亲生女儿教养对待,再来……
再来,就没有了。
我手里捧着的这本‘大长杂录异闻谈’虽是最新版本,却也只记到十多年前的往事而已,想来也不大可能会说明钕渚没嫁成周家人的原因。
至于今世蓝天穹的身份,我是翻到讲朝廷翰林学士那块才找着一户姓蓝的人家,但这趣味性怕是没有比韩怀公那传奇野史精彩,仅仅以几笔轻描写过,只知这蓝家也是颇具盛名的书香世家,家中也是出了好几代榜眼探花。
连连翻阅了好几本书册,光解句读这项就耗了我许多心神,此时已是看得头眼昏花,抽了几册没看完的攥进怀里,这才弯上楼梯,朝着第二层前进。
看守的护卫一见我来,兴许对碧花的话略有耳闻,乃是很恭敬地侧开身子让我进去。
一入这第二层,即可发现其分为左右两排,一排放的是古籍玉简,一排放的是名剑宝刀。我往左边架排走了过去,这玉简整整摆了四层,分类十分整齐,可大多没什么新奇的,里头记载的多为远古朝代的故事,指腹触及还可拈去一层厚厚的灰,可想而知这群老古董物对于周家少爷小姐而言是颇不具吸引力的。
我对那名剑宝刀实在不感兴趣,回过身子正打算下楼的同时,眼角却瞥见最下层角落处一枚分外破旧的玉简。
那玉简简直烂得跟快散掉了一样,坑坑疤疤的,表面上龟裂了好几截,数块并排的简札也缺了角,上头的字更不用说,刻痕已是看不清楚,我不敢轻易将它拾起,只好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摊开。
照常理言,玉简多为上古遗物,凭我这俗人自然是看不懂里头在写些什么,本欲随意打量,可这玉简上头却有熟悉字体直接映入我眼帘,令我不由怔住,深深倒抽一口气,紧接着整个人几乎是跌坐于地。
那上头清清楚楚刻了四个字:“永华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