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他们相识七年了,彼此的每一次相遇,其实都是他最艰难最窘迫的时刻,而她的出现总是那样及时,给了他一丝救赎的希望。但他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七年前在楚王宫,他威胁她救他,亲眼见证她和楚璃的第一次相遇,心想这世间还有如此聪明而单纯的小姑娘,能一眼发现他的存在,却辨别不出毒药的真假。虽然她是被迫救他,楚璃也是被迫放他一马,但他仍旧心存感激。
后来过了很久,他都不曾想起过她,直至燕楚交战的消息传来。当时他突然忆起过往,猜测她作为和亲公主,处境一定糟糕透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听说她回到燕国入道修行,病逝在了房州。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曾心生遗憾,遗憾自己来不及报答她救命的恩情。
直至前年四月,他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心里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宁王说要接他回宫之时,他曾万般抗拒,只想用杀戮来平复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悲哀。恰好这个时候,聂星痕通过宁王找到他,给了他一单刺杀的生意。他告诉宁王,这桩生意他接下了,倘若他能平安归来,就回宁国做王孙;倘若他死在燕王宫,则一了百了。
到达燕国王都时,他还专程去过一趟千霞山,去看过青城公主的陵墓。所以当他在行刺的晚宴上看见她时,他根本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尤其,她就坐在聂星逸的旁边,坐在王后的位置上!当时的形势根本不容他多想,他只能不停地制造杀戮,但却无法像往常执行任务一样冷酷,下手时也总是有所顾忌,无法用尽最残酷的手段。
不过还好,他还是如约完成了任务。跟随宁国使团离开燕王宫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知道她一定不是燕王的血脉,才能假死做了聂星逸的王后。
当时的他,正处于最迷茫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前程和身世难以接受。可想起还有那么一个姑娘与自己同病相怜,甚至比自己更加悲哀,他才感到一丝安慰。他想起聂星逸拿她挡刀,想起她将聂星逸踹下丹墀,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有多么憎恶燕王宫,多么憎恨这个枕畔人。
有时人的决定就是这般微妙,也许会为了某个人的一句话、一个手势,轻易改变宿命的抉择。于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满身血污的杀手,因为与她的同病相怜,而下定决心去争取更好的前程,去摆脱无尽的杀戮。
他向宁王讨要了一年的自由,去看遍九州风景,也计划去燕王宫解救她。他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回报的救命之恩。可他打听之后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聂星痕。
当燕王废后的消息传来时,他觉得这样也好,聂星痕虽然杀了楚璃,但好歹是真心喜欢她,真心对她好。她在燕王宫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半生。
而至于仇恨这种东西,他作为一个杀手见识了太多,他早就明白,这世上所有的仇恨终有一日会消失不见。似聂星痕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迟早会忘记过去,会接受现实。
心头最后一桩牵挂了却,他决定提前结束一年之约,去宁国做他的王孙殿下。可谁知他刚走到姜国境内,便遇上了重重追杀。谨慎起见,他没有向墨门求救,唯恐泄露行踪反遭暗算报复。
他独自一人,利用从前在江湖上的人脉,查出这批杀手是宁国魏侯派来的,而经手人正是姜国国士云辰——一个长得极像楚太子的人。当时云辰刚与宁国接上头,人却还在姜国,最方便在姜国境内截杀他。魏侯也晓得一旦让他进入宁国地界,宁王和墨门的势力便会保护他,所以魏侯给云辰下了死命令,务必让他死在姜国。
他在姜国被困了两个多月,期间璎珞不知怎地得到消息,赶来助他一臂之力。两人想要利用十万大山的地形躲避追杀,奈何被杀手发现了意图,将他们拦截在十万大山的脚下,姜王后刚刚赐名的小城:落叶城。
他只好包下全城的客栈,每晚与杀手们斗智斗勇,玩起捉迷藏——直至微浓的出现。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六七年来她根本没什么变化,容颜未改,心性也未改,仍旧是那番模样,眉目看似清冷,实则内心澎湃火热,重情重义。
他很快发现她身边有高手围绕,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试图接近她,故作孟浪的样子。当得知她要穿越十万大山时,他更是窃喜,甚至盘算着要如何将她引去宁国,与他结伴而行。
倘若不是璎珞的拆穿,他会把自己那阴暗的一面永远隐瞒下去。更不想告诉她,他就是六年前在楚王宫的那个盗剑人,那个利用过她、只会东躲西藏的盗贼。他想用新的身份接近她,或是从无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或是风流倜傥的宁国王孙,期待她能将他引为知交。
但是一念之差,他还是再次利用了她去探究云辰的身份。他给她制造机会,设法让云府搬到她隔壁,暗中窥伺她与云辰的一举一动。当她否认云辰是楚璃时,他大喜;当她提出要离开黎都时,他又是失落。
身为一名出色的杀手,他的七情六欲一直很淡薄。即便面对璎珞热烈的追逐,他也一直能够保持冷静,为她好,也为自己。
但对于微浓,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要说是爱情,看过他母亲的遭遇之后,他早已不相信;要说是友情,他又自认根本不需要朋友。
怜惜、愧疚、感激、感同身受……他不敢说能为她豁出性命,也绝不是想要据为己有。他只知道自己愿意帮助她,保护她,看她过得更快活。
也许,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个人,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于是便想去了解、去感受,而这种感情无论男女,无关身份,没有能够解释的缘由。
只可惜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变成他的一厢情愿了。他最失败、最不堪、最龌龊的一面,终于毫无保留地被她发现,被她唾弃。他对她的其它感觉,终是因为他的愚蠢而被堵在心口,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更没有脸面再去追问云辰的身份。当务之急,他要考虑如何把她们两人弄出来,洗脱罪名。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请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按照我说的去做,让我把你和璎珞保出来。”他唯有恳切说道。
微浓沉默片刻:“你把璎珞保出去就行了。”
“不是你想得如此简单!”他只得耐心解释:“宰相淳于叶被告发私通燕军,是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并设计引出同党和潜伏在宁国的细作。我不晓得是不是巧合,你们两个闯进云府……总之此事非同小可。”
淳于叶私通燕军?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微浓听到此处大吃一惊!堂堂宁国宰相,为何私通燕军?无论真相如何,云辰对外的身份也是淳于叶的亲孙儿,孙儿请命捉拿祖父!这……岂不是要落下个六亲不认的名声?
可云辰就是楚璃!楚璃与淳于叶当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他为何要对淳于叶这么做?难道淳于叶真得私通燕国?还是说,淳于叶和楚璃是一伙的,牺牲自己来成全楚璃的新身份?或者是有什么别的苦衷?
微浓越想越觉得心头一团乱麻,早已忘了自己还身陷险境,只一心猜测云辰的想法和苦衷。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燕国人,又是废后,被指为燕军细作证据充分;而璎珞是个女杀手,拿钱卖命,更有可能被雇为细作!”祁湛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再劝:“如今我都没有完全的法子能保你出来,你还在犟什么?”
微浓听了这番话,已经想到了其中凶险,但还是不肯接一句话。
祁湛见状彻底懊恼起来,忍不住戳穿她的心思:“你在等什么?等云辰来救你?他若能救得了你,还知会我做什么?你就是再恼我恨我,至少也要出去再说。你若冤死在这上头,还怎么查云辰?”
不可否认,祁湛这番话,成功捏住了微浓软肋。她终于妥协了,冷冷清清地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亮出你的真实身份,修书给聂星痕。”祁湛快速说道:“如今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事关重大,唯有双管齐下。我在这里斡旋,让聂星痕也想想办法!”
“不!”微浓断然否决:“我不会向他求救的。”
“你怎么如此固执?”祁湛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微浓却是沉吟着道:“倘若你救不出我两,就设法让我见一见宁王。”
“你要见宁王?”祁湛唯恐她一个不留神,会顶撞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祖父,适得其反。
岂料微浓很是冷静地道:“你先去求他放人,倘若他不肯,你也不要过多为我说话,否则会惹他反感。你只要设法让他见我一面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