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血腥味令人反胃,但细细咀嚼之下似乎还有一丝甘甜。买牛肉的女孩儿小心翼翼的盯着他,语气温婉,声音浑厚:“朋友,好吃吗?”
胡易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唔…嗯…挺不错的。”
柿饼脸哈哈大笑:“再来一块!一大块!”
胡易咂吧咂吧嘴里的滋味,感觉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一时说不清是抗拒多些还是喜欢多些,便学着巴音的样子切下了一小条。
再入口时,对血腥味的反应已不像刚才那般强烈,但他毕竟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味道和口感,屏息嚼了几口匆匆咽下,说了句“很新鲜”,便将刀子递给柿饼脸,起身告辞。
那蒙古女孩也跟着起身,笑吟吟的粗声问道:“你喜欢这牛肉吗?”
胡易使劲挤了个笑容,点头道:“嗯,很喜欢,很棒。”他还是不太习惯说违心话,忙匆匆转身向外走去。
巴音将他送到门口,小声说道:“安东,前几天有越南人在地铁被光头党打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是达姆的男朋友。”
“对。现在街上光头党闹的很凶,你们外出要小心。”巴音手摸下巴顿了顿,严肃的表情逐渐变的有些困惑:“安东,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光头党……”
“怎么?”
“他们为什么天天在外面呆着?难道就不怕冷吗?”
胡易眨眨眼睛,伸手在巴音胸前拍了两下:“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从蒙古人的屋子出来,嘴里还似有似无的留着些血腥味。胡易回到自己宿舍洗手间喝了几口水,见卧室的门依旧关着,猜想李宝庆八成在和玛莎亲热,便转身漫无目的的随意溜达了几步,决定去于找于菲菲聊会儿天。
于菲菲的房间在13楼的另一头,胡易刚走到门口,忽然被一股冷风吹的打了个寒噤,原来是走廊尽头的防火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谁这么没素质?也不知道把门关上。”胡易裹紧外套走过去伸手想要关门,忽然听到门外阳台有人在说话,似乎正是于菲菲:“好了,你都站了半天了,再在这里难过下去也没有用。快回去吧,外面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一个男人含含糊糊答道:“不,我不怕冷。”声音隐约带着哭腔,依稀竟是彭松。
胡易大感奇怪,悄悄从门缝向外观瞧,只见彭松扒着阳台护栏眼望远方,于菲菲站在门边一脸无奈:“那你呆着吧,我要回屋了。”
彭松慢慢将头埋进臂弯,拽动着圆圆的身子颤声道:“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伤心落泪就好。”
“你这人可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这么多愁善感呢。”于菲菲无奈的抿了抿嘴,正不知如何是好,胡易推门出来冲她微微一笑:“哟,你俩赏雪景呢?不嫌冷吗?”
于菲菲如释重负,伸手拽住胡易的胳膊低声道:“唉,在这鬼哭狼嚎半天了,扒着栏杆寻死觅活的,怎么劝都没用。正好你来了,快劝劝他。”
“劝什么?”胡易抬腿在彭松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你犯什么病了?”
彭松转回身扭捏的看了看胡易,忽然鲤鱼小嘴一扁,涕泪横流道:“易哥!我,我失恋了!”
胡易盯着他那张冻得通红的胖脸愣了片刻:“啥?失恋?好家伙,你一星期给你女朋友打八个电话,怎么可能失恋呢?”
彭松“嘤”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搭道:“她、她、她说我太粘人,受不了我。”
“嗯,可不呗,你一通电话能打俩小时,是够烦人的。”
“还、还、还说我婆婆妈妈,老聊些鸡毛蒜皮的小、小事儿,没有,男、男子汉气概。”
胡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咦?你女朋友还真挺了解你的嘛。”
彭松眼圈一红,嘟着嘴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上快要和胡子茬冻在一起的鼻涕。胡易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这种事有什么可哭的?我看你们早晚得分手,毕竟离的太远了,天天打电话也不好使。想开点,晚分不如早分,长痛不如短痛嘛。”
彭松抽噎了两下,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胡易:“易哥,你失过恋吗?”
“我?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吗?”
胡易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耳朵:“现在…没有。”
彭松轻叹一声,怅然道:“唉,你没爱过,也没失去过,当然不会懂我痛彻心扉的滋味。”
“你赶紧拉倒吧,别恶心人了。”胡易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就是女朋友嘛,我谈过好多个呢!有什么稀罕的?”
“别演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纯洁的男人。”彭松罕见对他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旋即淡然一笑:“有烟吗?”
“我靠,我演什么?我…”胡易讪讪环顾一圈远处的雪景,掏出打牌剩下的半包烟递过去:“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现在心如刀绞啊!难受,想来一颗。”彭松模仿着老烟枪的样子取出一支叼在嘴里,笨拙的凑到胡易的火机旁点燃深吸一口,皱起眉头嘟囔道:“你这烟…怎么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瞅你这熊样,有的抽就别挑三拣四了。”胡易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拉开防火门对于菲菲道:“咱回去吧,让他自己在这冻着。”
于菲菲答应一声,进门使劲跺了跺脚上沾着的积雪,迈步回屋。彭松忙也一起走进楼道,跟在胡易身后闷闷的说道:“易哥,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刚才菲菲安慰了我半天也不好使,你来骂了几句,我突然就感觉好受些了。”
“挨骂反而好受?你这不是贱吗?”
“不,我觉得我不贱。”彭松定定看着手里夹着的烟:“可能是你的烟太臭了,把我的忧伤都熏跑了。”
胡易吃吃笑了几声,走到宿舍门口站定,将剩下的半包烟拍进他手里:“行,这里还有几根,你拿着慢慢疗伤。”
彭松急忙推辞:“不不,我不要,这烟太臭了。”
胡易一把将他推进屋里,语气坚定的温言劝道:“别客气,一定要拿着,良药苦口利于病!”
转身回到自己宿舍,玛莎已经走了。李宝庆端着电子词典窝在床上,神情委顿。胡易双手抱胸端详着他:“完事儿了?”
李宝庆一怔:“啥事儿?”
胡易笑吟吟的坐到椅子上:“看你累的可不轻快,人都蔫儿了,是不是玛莎太壮了?”
“哎!你别瞎琢磨,我这是说俄语累的,太费脑子。”李宝庆脸色微红,轻声扭捏道:“我约她来主要就是为了学俄语。我们俩是…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胡易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是否纯洁,但玛莎只跟李宝庆热络了没几天,之后便很少来往了。开学后偶尔在主楼相遇也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似乎失去了与他相处的兴趣,学俄语云云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宝庆很失落,虽然嘴上死不承认,心中却是愁肠百转,俨然也成了失恋之人,有空便叫彭松来对饮谈心。两人一包薯片、几瓶啤酒,借着朦胧醉意纵论世间女子之薄情寡义,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到最后每每都是一句“女人心,海底针”,相视凄然一笑,各自上床蒙头睡去。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昼夜交替时间逐渐开始恢复正常。虽然气温依旧在零下徘徊,天上还时不时飘着雪花,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刺骨的冷。大家在宿舍窝了一个冬天,现在终于可以偶尔出去晒晒太阳,舒展一下筋骨,感觉无比惬意。
新学期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胡易的功课越来越吃力,越学越跟不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是什么滋味。这一趟出国花掉了家里两万多块钱,总不能什么结果没有便灰溜溜打道回府。
“强哥,您看我这情况,该咋办才好呢?”胡易连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看向徐强。徐强伸手捋了捋脑后的小辫,沉吟道:“实在不行就换所学校吧。”
徐强三十来岁年纪,长得瘦小枯干、眉目清秀,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再把脖子后面的头发扎个小辫,像极了巩汉林在小品《如此包装》中的模样。他是苏联解体后较早一批来俄罗斯留学的中国人,以前与卢涛同住一间屋,硕士毕业后一直留在莫斯科从事贸易物流相关工作。
作为玛季中国学生的老大哥,预科新生们对他的种种轶事早已耳熟能详,但却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前辈。今天恰逢徐强回学校来玩,闫志文便约了胡易等几个关系不错的预科生,打算晚上一起喝点酒聊聊天。
“换学校?我也考虑过。”胡易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犹豫道:“工科学校我是不能去的,莫大虽然好,但学费太贵了。听说友大、普院和列师这仨学校都不错,您觉得哪儿比较好呢?”
胡易提到的莫斯科大学历史悠久,是俄罗斯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各项费用十分高昂。至于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国立普希金学院和列宁师范大学则是莫斯科中国学生较为集中的几所学校,也常被周围人提起。
徐强笑咪咪的看着他:“先别问我,你自己的想法呢?”
“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哪儿都不想去,这破地方我是呆够了。出门时刻得提防着光头党,坐地铁还得求老天保佑别碰上炸弹。满大街到处都是警察,可是他们就知道伸手要钱,遇上事儿的时候就见不着人影了。”胡易愤愤的梗了梗脖子:“要我说,国内可比这儿强多了,真不知道您这几年是怎么熬下来的。”
徐强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胡易牢骚发够了,悻悻叹了口气:“不过说归说,来一趟花了家里不少钱,总不能啥都没见着就腆着脸回家吧?怎么说也得拿个毕业证才好。”
“对嘛,起码要对家里有个交代,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徐强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学校各有所长,都差不太多。就看你自己喜欢什么专业喽。”
胡易讪讪挠头:“这个嘛…其实我也没啥特别喜欢的,反正能顺利毕业拿到学历就行呗。”
“想毕业其实并不难,只要打好基础,认真学习,肯定没问题。”徐强顿了顿,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换个学校也不错,找个适合你的专业,树挪死人挪活嘛。”
胡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我现在的想法是……”
话没说完,闫志文的屋门忽然“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预科生跌跌撞撞冲进来喘着粗气道:“快,快去帮忙,菲菲和宝庆被一群老毛子堵在路上了!”
“什么?”屋中几人吃了一惊,徐强忙道:“在哪儿?”
胡易一跃而起:“对面几个人?”
卢涛从隔壁屋跑过来:“是光头党吗?”
闫志文抓过外套边穿边问:“动手了吗?吃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