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被呵宠成了孩子,就似不愿再长大一样。
征西小将军泪如雨下哪是片刻哄的好的。
“混蛋……”她口齿不清喃喃着。
“是。”
陆以蘅最听不得男人大大方方坦诚的模样,抬手就在那胸膛狠狠锤了一记惹他微微吃痛低呼,她突想起大理寺那夜正是伤在此处,顿整颗心都跳了起来。
“有没有伤到你?”陆以蘅惊恐至极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忙搀过他臂弯扶他落座:“我去找太医。”
凤明邪已经拉住了她的手:“无妨,休憩会便好。”他掩唇呛声。
看的出来,这三个月劳心劳力他多有憔悴,陆以蘅刚熄下去的气焰又冒了出来,她觉得自打心里装了个人,反而少了平心静气的时候。
“您不愿回府就作罢,连宫里也不去,非要在这大理寺装腔作势的,您、您这是纯粹拿自个儿身体膈应朝廷里那些老古董呢?!”陆以蘅还会看不出小王爷的用意,她是心疼不值。
凤明邪噗嗤一笑:“本王的确是个罪人。”
瞧瞧大晏朝的风华历史,哪一个王侯这般不知好歹狼子野心犯下通敌、闯臣、逼宫、弑君、囚禁之罪。
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是,您是罪人,臣女来的时候可遇着宝华殿的尚启大学士了。”尚大人与任宰辅是师兄弟,一个好出世,一个好入世,尚老头子满脸大胡茬不修边幅也不与任何人争名夺利。
凤明邪‘哦’了声:“他给六部送折子来,怨坏了吧。”男人还挺幸灾乐祸的。
治世阁的要闻秘折每日都按时发往大理寺。
陆以蘅咬牙切齿:“岂止是怨,尚大人就跟撒酒疯一样,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在朝老臣,从来心如止水,如今脸红脖子粗的在牢狱外头嚷嚷——
他凤明邪、凤明邪这不是故意的吗!啊,盛京平权、内忧平乱,现在一句话不吭的跑去大理寺躲起来,还美曰其名要赎罪,说自己对不起皇家,对不起万民,我——我呸!
尚大学士唾沫横飞。
“当初夜闯太辰园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有罪,当初明湛殿下放冷箭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有罪,当初通风北戎言辞凿凿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有罪,现在来装腔作势犯什么矫情,啊?!”尚大人跺脚跺的直生疼,“不就是、不就是想着咱们这些老臣子给他三跪九叩的从牢里请出来吗,邬大人,你说说、你说说,这世上有他这样的皇亲国戚吗,啊?!”
邬大人是简校尉手下的得力干将,专程来护送折子和尚学士的。
虎背熊腰的男人掏掏耳朵看这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学士撒泼,嗯,很有骂街的潜质,终了,忍不住上前头来拽着他袖子往外拖。
“哎哟,尚大人,您可消停消停,这都三个月过去了,咱不还得由着小王爷去吗?”
“由?我由他个屁!”平日里文绉绉的大学士爆多了粗口,呼哧呼哧直带喘,可这气儿一转,气焰就弱了下来,是啊——不由着他去,还能如何,明家掌大权的人正待在牢里头“看你们的眼色”么,“我……害!”他一拍大腿不知所谓。
凤小王爷把盛京盛京城搅的一团乱却将天下乱事平的七分好。
是对是错,是正是邪,无立场评说。
君子不理危墙之下,朝廷里气的犯病的臣子们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结果,还不是得乖乖的把折子送到大理寺来。
小王爷爱矫情,您就随他矫情便是。
邬大人心平气和的安抚着,甭跟自己过不去啊。
老实说,陆以蘅都是头一回看到那与世无争的学士被凤明邪给气的肺都要炸裂。
她眼角抽搐:“臣女听青鸢说了,言官们决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非将您老的恶行一条条一桩桩的记在史册里。”
小王爷出格的事是罄竹难书。
一群书生闹天下,凤明邪歪着脑袋,摘下一颗冰镇葡萄丢入温茶,起伏二三沉入盏底:“本王等着他们三跪九叩的来请我凤明邪出狱登金殿。”
他胸有成竹,旋身一转,飞花鎏金嵌着五彩雀羽的长袍散于雕花长椅上。
陆以蘅只觉身体微倾,人已经落在小王爷怀里。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概,此时此刻肆无忌惮的凤明邪,便是最明艳昭彰的时刻。
陆以蘅心念一颤,男人适时轻柔的在她膝伤处安抚,她的沉珂旧伤因他而起,就像是一场忘不去断不了的恕罪,凤明邪心存亏欠百般弥补。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脸庞,清俊神秀、风雅卓绝,眼底微沾的疲乏反而将他衬的温宁如斯,她想起玉嶂山中夜,清风云澜都化云髻冠带,往来明月不过濯羽衣衫。
她得承认,她喜欢极了这个人。
“怎么?”凤明邪察觉她的心不在焉。
陆以蘅迟疑半晌:“您本不打算杀了明琛。”天子死在明湛之手,仿佛只是个意外。
“本王不想背负弑君的罪名。”这是无论如何都洗刷不掉的污点,与是非对错无关。
“我相信。”陆以蘅颔首,也许在很多人的心里凤明邪早已成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的阴谋者,策划着一场“清君侧”来掌控大晏朝堂,好名正言顺的登上帝位,“您一直,都想烧了那封遗诏,是不是?”
凤明邪顿了顿。
圣武德皇帝的遗诏一角有着被烛火焦灼的痕迹,岳池说,封地凤阳后的每一夜,小王爷就这么看着念着,不止一次的想要烧毁这封如同魔咒的诏书——武德皇帝,是在撺掇怂恿一个即将破茧而出的灵魂。
他强迫自己的孩子成为拨乱反正者,成为朝堂庇护者。
只是代价,太过于庞大,所有的显赫声威和荣华富贵。
凤明邪注定是个被人不耻的罪人,无论他以何种方式。
除非,心甘情愿死在凤阳城。
“凤明邪贪生怕死的很。”人生在世,有着大好时光,他多瞧了她一眼,尤其,他有所爱与自己心心相惜,如何舍得。
否则这条早已经荼毒的残命早就该归于黄土。
陆以蘅伸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唇角,这男人百无禁忌,可她依旧担惊受怕:“您留着明琛的命本就是想借他之口道出魏国公的往事。”
陆以蘅不傻,前因后果想的明明白白。
当初九五之尊不能平反的冤案,那就借明琛这当今天子,用北戎鹰师的“叛国罪”牵引出当年的冤案真相,凤明邪可以是罪人,但是,魏国公必须还以清白。
当夜在太辰园的文武百官可都亲耳听到了。
陆以蘅只觉心头沉甸甸的像被千斤巨石压的喘不过气,这个男人很清楚你所有在乎的过去和未来,他无畏自身黑白也愿博你认同,陆以蘅有时候很想告诉他,自己不再那么执拗、那么偏激,可偏偏不忍心破坏了男人想要保留的美好。
她的确很感动。
仿佛他将所有的罪孽都揽在自身而给予了每个人另一个选择。
“本王唯独没有料想,明湛当真会弑兄。”凤明邪感慨,明湛这个小子还不到幼学之年就已显露明澈和心狠手辣,深宫内苑薄待他和明惜的太多,他显然,要一笔笔的讨回来。
陆以蘅眨眨眼:“您担心他……”她没有说下去,一个有危机感和帝王心的孩子,若不堪教化会发展成何等模样无人能知,会不会有朝一日反口噬咬?
凤明邪倒是爽朗一笑:“他不敢,”男人笃定的很,“那小子还不敢在本王面前造次。”
“这就是你带他一同南下平乱的理由?”陆以蘅明了小王爷的未雨绸缪、一步三算——让明湛见识这天下、这江山,人外有人天外天,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
“他是个好苗子。”凤明邪是第二次表露肯定,一是为了震慑威吓一个弑君者,二是,为了给明湛树下军威,深宫内苑那么多的皇子,凤小王爷又曾与谁交好,不过一个失去母妃失去庇护的叛逆孩子。
男人话音刚落,这牢外似就想起了悉嗦脚步声,青鸢不知何时带着五六杂役大包小包:“小姐。”她朝着陆以蘅福了福身。
“都放下吧。”陆家姑娘摆摆手,示意他们将软衾木榻小长椅都搁下,哦,还顺带一大摞消遣的书本子。
“你这是做什么?”凤明邪不解。
陆以蘅屏退了仆从大咧咧:“今儿个开始,臣女陪着王爷,您在哪,臣女就在哪,您要蹲这大牢,臣女一并蹲了,”她不在意,“我陆以蘅身上担过的罪只多不少。”
可不是,她杀过的人,犯下的祸,哪桩哪件不要人命。
凤明邪朗朗一笑,这下可苦了罗诏大人,整日里鞍前马后关照这个关照那个,每天尚大学士骂骂咧咧带着明湛殿下来送折子,小皇子偷偷看自家皇叔的神色。
喏,皇叔,今儿个有八封折子求本宫请您回金殿呢。
嗯。
凤明邪不置可否懒抬眉眼。
过两日,这八封就成了十八封,矫揉造作凤小王爷还是无动于衷。
直到半个月后,大理寺外跪了一地文武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