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任府都肃然无声,一场喜宴活生生的就叫这信安侯夫人给搅黄了,可你若仔细想一想,当初掀起这场风浪的,究竟是谁。
是那个从南屏不远千里而来盛京的姑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春风拂槛的百花深夜竟叫人觉得透骨心凉。
客人们七零八落做鸟兽散去,谁还有那个心情坐下来道喜,总之喝醉的没喝醉的都踩着醉态步子,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
很快,任安府中灯花满盈的热闹景象换成了一片凄凄,残羹冷炙似在嘲笑着觥筹交错,任宰辅却没有离开,独自站在花亭下看府中的小厮奴婢们收拾着残局,疑窦丛生的心底也难免增添哀叹感慨,今夜是他的六十大寿,却成了一场可笑不笑的闹剧,在多少人心底里埋了火种埋了线啊。
“任宰辅。”小心翼翼的声音叫宰辅回过了神,竟是还没有离去的周寄铭周大人,他明明在酒桌上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可如今眼神中清明如水。
“周大人还有事?”
周寄铭深深一拱手:“宰辅心中不安啊。”他不想和自己这位老师打什么官腔哑谜,可今夜发生的事吵闹又震撼,令他无所适从。
任安颤了颤肩头,似笑非笑,他捋着山羊胡,仰头看皓月千里:“周大人觉得今晚上这出双簧唱得怎么样啊?”
“您是说凤阳小王爷和应夫人?”
任安摇摇头,他看着被扫落在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五色玉子,突然弯腰捡起了一颗八面骰子,个面玲*珑镶嵌玉*珠,面上不是数字而是各色人文与画像,最是那些女人爱玩的花样儿。
周寄铭不明其意,老实说,他也没想到,几个女人娱乐怡情居然也能闹得这般顶天高。
“应夫人是名门之后,及笄之年已冠绝盛京城,论飞花行棋,无人能出其右,你觉得,陆以蘅会是个玲*珑剔透的不世之才吗?”任安花白的眉头挑起,他哼笑着将骰子掷进了草丛。
周寄铭当然清楚,任安这是在嘲弄反问,陆以蘅论见识论才学绝不可能比得上应夫人,除非,她使诈。
老女人没有说错。
“应夫人向来心高气傲,从来不曾在盛京女眷中输了自己冠绝之名,哪怕是元妃娘娘盛邀一叙,她也没有留过情面,”周寄铭轻声道,当初元妃刚入宫时好奇邀请应夫人一“赌”,结果呢,输了从自己娘家带回来的百宝青书,这件事人人皆知,周寄铭的拳头在掌心里一击,恍然大悟,“陆以蘅故意在激她。”
他才反应过来,一个女人既然这么好才好脸面,要逼得她“口吐真言”,只能挑起她的妒火,陆以蘅带着目的而来,甚至连目标都很明确,那曾经与自己的父亲同袍为战的信安侯夫人。
一个人总是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将迫不及待将心头憋屈的话一股脑儿倒腾出来,口不择言。
任安干瘪的唇抿了抿:“你得看,是谁,给了那丫头底气。”
周寄铭眼睛一亮,那出双簧摆明了是凤明邪在为陆以蘅铺张道路,好像小王爷今儿个就是来看一场天翻地覆的好戏,似是那心照不宣的两人有了什么契机,故意将旧事翻腾了出来,可,这谱子摆给谁看?
“小王爷与她非亲非故,一来二去几面之缘,他们做什么要唱这双簧给您听。”周大学士百思不得其解。
任安咂咂嘴,思忖半晌,一旁家奴心领神会的递上了两个硕*大的核桃,不,是美玉精雕细琢成的核桃,老宰辅沉思的时候就喜欢拿捏在手里把玩。
“周大人也别揣着明白当糊涂,小王爷随心所欲惯了,圣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就是在看着底下那群老臣子开不开窍,可凤阳王爷呢,他不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周寄铭左思右想,挨靠上去两分,压低声:“您的意思是,圣上以他为剑,而他,正拿陆以蘅当枪使?”
“何止,”任安手中的玉核桃碰撞发出细碎的碰撞,脆声琅嬛、渐渐明朗,“这几年来晋王与东宫分道扬镳之势越见明显,你瞧着,陛下那些个皇子一天天长大,这朝廷里还乱着呢,咱们,得做好准备啊。”他舔了舔干裂的唇。
周寄铭就知道任安要有动作了,可是他一想到那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就觉得头疼:“那小王爷何时才回凤阳?”整日在盛京城里晃荡还捣乱的很。
“那得看陛下,何时对你我,都放下了心。”任宰辅看得通透明了,在周寄铭胸口拍了拍。
“我等可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子,陛下应该不放心的,是凤阳王爷才对!”周寄铭闷着声恼火,晋王也好、东宫也好,虽说各为其主可到头来还不是为着大晏的江山社稷,可凤明邪呢,在周寄铭这些人眼底里看来,那就是个混账小王爷,仗着天子纵容行自己喜好之事,几个月下来拆了多少台,数都数不清。
“周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学生失态了。”周寄铭脸色微变忙俯首,他没说出口的,是九五至尊何以对自己的兄弟这般放任,虽说当年先皇对其隆恩盛宠,可皇家之人若生二心,拿着恩威当令箭,就不怕有朝一日他翻了天吗。
任安看出来周寄铭的疑惑:“小王爷是当今天子的救命之人,此恩之大,不可不报啊。”
周寄铭一愣:“这事学生也有耳闻,当真?”他三十八才入了文渊阁,对皇家事知之甚少。
任安点头,遥远往事不可及也不可忘:“陛下对他有感恩更有歉疚,这寻常人家报恩,赠绫罗、赠金银,可这皇家嘛,小王爷一不缺钱财,二不贪美人,三呢本就皇亲贵胄骄矜不怠,你让陛下拿什么感恩?宽容、放纵,才称得上是‘明君’。”当皇帝难啊,你若是板起个脸来,天下莫不都说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
周寄铭啧啧感叹,转念又道:“那程大人那档子事……”
“都察院自己能保,你见小王爷追究过吗?”任安悻悻然,若要出事早出了,还会等到现在被陆以蘅拿来作文章吗,陆家姑娘和那个男人都是一个做派一个性子,“陆以蘅是在给人下马威呢,她不光是想立足盛京城,她呀——”
任安顿了顿——仿佛是来报仇的。
她见招拆招也得寸进尺。
周寄铭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任安的下一句话,他眼珠子转转:“魏国公府如今孤立无援,太子殿下正需人心所向,为何不将陆家收为己有?”
任安长叹口气,拍了拍身边周大人的肩膀:“陆以蘅可精明着,比她老爹谨慎多了,你也听到应夫人的话了,你信吗?”说信安侯快马加鞭五道奏疏,朝中有人谎言隐瞒、欺君罔上,“十年了,有些棺材板的确按不住,该派人去趟胡乐,长了一张嘴不能光吃喝玩乐。”
胡乐县,可不就是宗政大人的老家嘛。
周寄铭点点头心领神会的退了下去。
任府的红漆大门缓缓关闭,“嘎吱”,就好像连天星月光也隔绝在外。
周大人的轿子晃悠悠的从巷口离开,这一旁花树下倒是闪出了人影,不知想着什么,瞧见那蓝帘大轿消失在夜幕中,转身拂袖,上了自个儿侧门的小马车。
秦徵。
要说秦家最深谋远虑、善揣圣意的,莫属这位秦大人,秉得是一身高洁气质,言行举事有理有据,你还别说,他虽多傍身晋王可三殿三阁不少大学士对他依旧是敬仰有加。
今夜一场大闹,不相干的人早早巴不得离了席别惹事上身,周寄铭留到了最后自然是和任安说了不少悄悄话,秦徵不多细想,只是敲了敲马车壁,车夫打着拐弯就溜进了另一条巷子。
魏国公府。
秦徵掀开帘子一角就能瞧见国公府内微弱的火光,陆以蘅兴许也刚回府不久,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小姑娘的场景,就在这斑驳门前,她提着水桶像个不修边幅的野丫头,可言辞犀利、寸步不让,险些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公子,可要前去敲门?”
车夫小奴瞧见秦徵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国公府大门,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不了。”秦徵回神摆手。
马车骨碌骨碌,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那翻飞如花的身影,至宫中任职女官,那轻装模样玲珑有稚,连同眉宇里都衬着不可冒犯的傲气。
小丫头,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样的朝群党羽吧。
秦徵莫名其妙的笑了声:“掉头,去孙大人府上。”
小奴应声忙调转了马车,孙大人自然是指吏部尚书孙延平,深更半夜,宰辅大人的寿日刚过,可想而知孙大人也该醉意熏天、晃晃悠悠,秦徵没忘记,应夫人闹得最欢腾时,这位孙大人退得最远,一个人摇头晃脑的喝闷酒,得——什么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事,他一概不知。
不知就对了。
马车转几个小弯停下,秦徵掀开帘子,哦厚,巧了。
孙延平大人还站在大宅院门口呢,好似刚准备进府,一扭头也瞧见了秦徵,晃晃脑袋忙迎了上来:“哎呀,秦大人怎么也还没回去呢?”
“路过偶遇,”秦徵文质彬彬的,轻笑一声就指着那灯笼已经照耀不到的阴暗处,“方才那是谁?”
他眼睛不差,远远的就瞧见,孙大人不进府那是因为在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