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知否知道盛京城的变故,就如他临别前的提点——距你离京数月已久,朝中局势早变了模样,万事小心——可这,岂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可以避开的?
他们早就编织好了一张网,在陆以蘅选择前往偏隅剿匪的那天,就星罗密布开始收拢了渔网。
陆以蘅要承认,她的确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境况,一场舍生忘死的剿匪换来的不是请赏而是请罪。
两省的一切动作都没有逃出盛京城里的耳目,他们不但杀人灭口还要连根拔除,魏国公府的飞来横祸,不正是因为陆以蘅冥顽不灵触到了痛脚,皇亲国戚、深宫娇宠,所有得了好处银子的大人们一个个都盘算着如何杀人不见血呢。
夜风穿堂。
国公府静谧的好似针尖落地都能听闻,她看着树梢落叶飘零被北风席卷,掐了掐掌心,陆以蘅不能认输,她退一步,陆家人就退无可退。
小姑娘深吸口气稳下心神,身后突有细弱的脚步声,“踏”,陆以蘅原本微有迷蒙困顿的神志一下清醒,整个人因为警惕紧张翻身抬手一把扫向身后,朦胧月色中那双惊慌的眼睛眨了眨。
是花奴。
小丫鬟不知何时醒来,身上裹着被子拖拖拉拉一地。
“你怎么跑出来了?”陆以蘅恨不能立马把这个丫头给提溜回屋子去,暖炉不要,非要出来和她一块儿吹风不成,陆以蘅下意识伸手就去碰花奴的额头,体温恢复了不少,只是身子还在强忍着悄悄的打着颤。
“奴婢睡不着……”花奴的嗓音带着轻咳干哑,把被子又裹紧两分,跟小仓鼠似的团成了一团索性坐下来与陆以蘅肩并肩,她夜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房内,温暖如春,她一动浑身都带着透骨的刺痛,魏国公府里寂静一片可小花奴却无心休憩,她悄悄推门一角就发现陆以蘅远远地正坐在阶上发呆,这不,偷偷摸摸的抱着被褥悄悄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
陆以蘅心知肚明,今晚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入睡,她没有催促花奴反而起身回房将自己的被褥也抱了出来用力一摊覆在两人身上牢牢裹紧,就好像汲取体温互相温暖的小动物。
“别冻坏了。”她前前后后把花奴围了个水泄不通,似在伺候着“小祖宗”。
花奴抿抿唇,不断咳着哑声的嗓子,从袖中摸摸索索的掏出什么塞进陆以蘅怀里。
陆家姑娘低头一瞧,竟是两片桃花糕。
花奴缩了缩身子:“三小姐在灶上备了许多,咳、咳咳……每天……每天都在念叨着,等小姐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尝到喜欢的糕点。”陆婉瑜的心眼里似乎除了陆以蘅就再也藏不下任何人。
陆以蘅捏着桃花云片糕轻轻抿了口,甜腻,一点点融到心坎,她想这也是花奴没有说出口的,这盛京城的路太苦了,无妄之灾、飞来横祸,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立足王都,陆以蘅骇过、伤过、拼命过。
“奴婢希望,小姐不要这么愁眉苦脸,”花奴低垂眼睫,想要伸手揉揉陆以蘅的脸颊,自从来到盛京似乎南屏陆家的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苟言笑、疏漠寡淡的魏国公府幺女,“三小姐说,吃了桃花糕,小姐就会开心一些……唔……”她的话一噎,嘴里也被塞了一片甜腻糕点。
陆以蘅灿然一笑。
花奴愣了愣,这笑里带着几分苦中作乐却也似恰到好处的温柔,叫这小丫鬟突然有种微酸泛滥心底,眼角沁了水珠,她砸吧嘴嚼着糕点,也附和着大笑了起来。
谁不是苦中作乐。
“谢谢你,花奴。”陆以蘅揽住她的肩背。
小丫鬟摇摇头,她答应过自家小姐不再退缩,无论如何都不会,踏出南屏的那一天,陆以蘅说过,从此往后,南屏不是家,魏国公府才是——踏入盛京城后,便要将国公府上的每一个人视为家人,情同手足。
家人有难,怎可不挺身相护。
“老夫人待花奴好,三小姐也从来没有将花奴视为外人,”她们不在乎尊卑、不在乎出身,花奴何尝不想报答知遇之恩,“奴婢没有亲人了,陆家人,就是亲人。”她定定道,声音沙哑却坚定异常,她不是饱读诗书的人,说不了什么天花乱坠的词,可是懂得知恩图报,更知晓情深义重。
陆以蘅感慨万千,何德何能有此忠仆,她心下一笑,伸手捏了捏花奴冻红的鼻尖:“小丫头,一副忠肝义胆、铮铮心骨的模样,就当真不怕?”
这话好似还真戳到了花奴的痛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欲言又止,她在南屏的茶馆听了不少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奇闻,关于刑罚大罪她或许不懂,可是“查抄”这两个字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所以陆以蘅脱口而出时,这丫头也被吓得不轻,多少的人命血债都系在那些达官显贵的一面之词上。
从古至今。
但凡被生杀大罪盯上了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盛京城里的鬼蜮伎俩她不懂也不想懂,小丫鬟的神色几变,有犹豫、有迷惑,软糯糯的张口:“怕的很……”这是实话,自从陆仲嗣出事以后,陆家就没了主心骨,一群女眷整日里跟没头苍蝇似的打转,她和所有人一样,满心满腹只盼望着陆以蘅早日归来,“可是……又不怕了……”她摇摇头,下意识的抓紧了陆以蘅的手,“小姐在身边,花奴什么都不怕。”
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安抚人心,她横刀立马、披荆斩棘。
花奴信任陆以蘅,不,整个陆家都信任她。
信她可以力挽狂澜,信她可以化险为夷,好似她偏生有着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胸襟气度,就如这姑娘荆钗布裙踏进盛京城的那一天,时光隔了十年的岁月却不改那骨子里的骄矜执拗——
她是魏国公府藏不住的明珠。
张怜深信不疑。
陆以蘅倒抽口气,对于陆家人的一腔赤诚来说不感动是假的,花奴眼睛里的光如同星稀绽放的微芒,叫人不敢凝视。
“奴婢只是很担心老夫人……”花奴的指尖在不知所措的担忧时会不断的轻轻击打,就像是种下意识的小动作,“原本这大半年老夫人好不容易恢复了精气神,如今措手不及的一击,几乎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打破了,她其实——很在意大少爷。”
花奴看的明白,张怜不闻不问不过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陆仲嗣若一直是个败家子浑浑噩噩一生也就作罢,如今突然的振奋让张怜内心焕发萌生了一寸光明,魏国公府终后继有人,却,一夕崩塌。
老夫人大喜大悲如何承受的起。
“她虽然常常拿大少爷和小少爷相提并论,可奴婢知道……”这只是一个母亲挥之不去的阴霾,将对一个孩子的希望转移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陆仲何是个天生神童却不幸早夭,而陆仲嗣迷途十年后,重新给予了张怜回归正常生活的希望,如同一场冥冥之中的天注定。
她对陆仲何有多爱偏爱,就对陆仲嗣有多少的殷切。
想当然耳,心如刀绞、以泪洗面,仅仅半个月那老妇人已时常两眼一黑看不清跟前的人事。
陆以蘅抚额沉默片刻,从她今日所见,母亲的状况着实堪忧:“还记得我临走前要你去打听的事儿吗?”
花奴一个激灵忙点头:“咳、咳……江大人托了吏部的侍郎周转得知,何大人并不是从六部批的调令,而是英武殿的大学士。”
陆以蘅闻言好似被点明了什么般眼睛一亮:“那三大营可有过动静?”
花奴琢磨着:“圣上前两月在秋猎时,盛京城里的确是动了两支禁军。”
“出城?”
“对。”
陆以蘅很清楚,何进不过是一个饵,他钓着陆仲嗣就如同陆以蘅在两省钓着贼匪的幕后人,互相拿捏权衡着利弊,剿匪虽然胜了,可她想要追根究底的心却输了,陆仲嗣身陷牢狱几乎将整个魏国公府牵连,他们是在借此机会告诉陆以蘅——无论如何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想要捏死陆家一门就和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陆以蘅一双手,想要平这滔天巨浪。
绝无可能。
“何大人有没有来过府上,”陆以蘅思虑再三,“自打我离盛京后。”她又加了句。
“从来没有,但凡有事也是请大少爷出府相商。”
“装得倒是像。”陆以蘅嗤之以鼻。
花奴并不清楚陆仲嗣那诸多罪状的缘由和过程,陆家人甚至是最后才被告知的对象,何进与陆仲嗣称兄道弟,既是酒友又是莫逆,是大少爷在这个深宫中难能可贵的“朋友”,可陆以蘅却从头至尾在怀疑他的真实可靠性:“可、可何大人从来没有与大少爷结过怨仇啊……”
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陷害?
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
见陆以蘅不予回答,花奴战战兢兢吞*吐道:“小姐,大少爷能平安吗?”陆家能平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