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起司掺和了进来,便意味着动了圣上的根基,天子龙颜震怒那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汪大人顿时汗如雨下,踌躇犹豫间只听闻身后的堂外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众人下意识扭头看去,竟然是一群衙役领着几十人推搡而过,有哀声啼哭的老弱妇孺、有骂骂咧咧青壮中年,火光明灭在所有人的眼底,神色皆乍然骤变——
那是盛京城中元妃娘娘老家跟着鸡犬升天的远房亲戚,哪一个的宅子里不是百八十个婢女奴才,个个都跟皇帝似的佳丽三千、逍遥自在,如今全给“请”到了府衙后堂。
一众官员们神色百变,下意识的交换着瞳底猜忌的信息,当然,不光是因为那些盘剥当地百姓的富贾名流遭到了“擒拿”,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方才衙役们摆放在堂外的椅子,不,哪里是椅子,官吏们只听得乒乒乓乓,却不知——
身后,落下的不是木凳,而是一院子的,棺材。
哪里是“赐座”,分明是“赐死”。
官吏们脊背发凉心境顿有了巨大变化,朝廷里的态度讳莫不明,凤小王爷从盛京风尘仆仆赶来偏隅顺宁府夜审必然是——必然是有了天子的密旨,如今的府衙官兵和山上贼寇遭了嵇阴大营的控制,他们,全都是被捆绑在一起插翅难飞又无法自保的泥菩萨,百起司偏背着圣上安插了眼线在大军中,所以这会儿的火可不光是烧着什么山贼,而是连带出的整肃两省吏治,清查所有不轨,这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如此一念,不少人皆心虚的埋下自己的头颅盘算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然而现在这一锅粥里谁也跑不了,唯独——谁先开口,谁便有优势。
汪平臣思及此,忙地上一跪硬生生从眼角挤出可笑眼泪:“小王爷明察,下官自上任以来确有收了数万银子,另有百亩田地,三座宅院,可、可那院子下官一次都没去过,还有百亩田地,那是、那是五年前,郑大人他表亲想要收了申酉县的灞桥工程,这才、这才硬塞给下官的。”当然——当然不是他汪平臣的本意,要知道在官场上打交道,两袖清风倒的才最快。
汪大人的脑袋磕碰着地,咚咚直响,那头被指名道姓的郑大人当然坐不住了,一跺脚愤道:“汪大人,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分明是你和底下同谋欺了本官,这事儿班大人可以作证,你不满官衙私吞了清江山的矿场开采权转卖给了钱大人的叔父就出此下策来污蔑本官不成?”
这缩在最后的班大人莫名给点上了,他一拍脑门哪里敢说话,嘴巴里“阿弥陀佛”的直念叨着求饶,眼角余光偷偷去看那同样被点名的钱大人,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抿着嘴角怨遭遭的瞅着吵成一团的同僚。
莫何顺宁谁没贪污受贿、谁没圈地收田,这些个事儿抖出来别推诿也别觉得羞愧。
顺宁知府张敬站在最前头毕恭毕敬,他可不管身后的小官吏们狗咬狗互相倒腾出了对方多少的黑料子,他微微扬起下颚去看如今的凤明邪究竟是何等表态神色,却见他闭目养神对满堂的吵嚷置若罔闻。
男人指尖一下下落在案几,烛火晃荡,衙役们识趣的添了新烛,大堂外头踢踢踏踏的走过几队巡逻的精兵,凤明邪突的轻笑了起来,瞧瞧这大堂里,像不像当初御书房中那些冷嘲热讽互相指责的肱骨大臣、国家栋梁。
天下的事就和镜子一样。
他一笑,堂下原本的吵闹声戛然而止,许是众人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凤明邪揉了揉额头,长袖上揽着雀羽的金银织花,美不胜收,六幺儿温温顺顺的窝在怀中,男人的指尖顺着墨色长发滑落胸襟:“几个月前盛京祭天东宫遭遇行刺一事想来诸位都清楚,经由大理寺和都察院调审后发现,刺客乃是来自偏隅的草莽之徒,”他歪了歪脑袋,底下原本还莫名的文武官员一听浑身都僵硬了起来,“而后,预备秋猎的玉璋山中有贼人图谋不轨私埋黑火药,各位大人们猜猜,那些炸药是从何处而来。”
男人的声音还是轻柔细腻,如同云端拂过的清风,可所有人都已经如坐针毡。
哐当——
案几上的茶盏徒然被扫落在地,凤明邪“蹭”的站起身,一瞬零落的雀羽织金在珠光下刺到了众人双眼,他们慌慌张张全跪了下去。
“那火药中添加了碎岩矿,此矿质地坚硬被削如薄尖,一旦触发断筋锁骨不在话下!”凤明邪冷喝,碎岩矿是清江山特有且稀少的矿产,本由朝廷统筹收购绝不外流,一旦添加在黑火药中更是威力十足,分明、分明是要将上山的人杀个片甲不留。
平日里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大人们如今就跟老鼠一般团团蜷缩着,显然,他们都听明白了凤小王爷的言下之意。
“贪赃受贿,养匪自重,呵,”小王爷的声音讥诮,如同深秋夜的寒露沁入皮囊血脉,“欺上瞒下是一码事,但,忤逆弑君,便是另一码事了。”
忤逆弑君。
这四个字一出,底下几个早就战战兢兢撑不住的小县官“扑通”就瘫软在地,吓得动弹不得。
看看——偏隅的贼人们和官府勾结窜谋盛京权贵意图刺杀东宫、谋害秋猎百官和天子,这是何等的大罪——触犯龙颜、藐视天威,莫说几十人,那就是成千上万的脑袋也不够砍!
凤明邪一句话,就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打进十八层地狱。
震惊之下,瞠目结舌。
“不、不不,”顺宁知府张敬忙爬上来趴伏在凤小王爷的脚边,声嘶力竭,“小王爷明察,下官、下官绝不可能谋害皇上,我等虽算不得是两袖清风高洁之人可也为官数十载深知皇恩浩荡,怎敢起这等谋逆异心!”
乱臣贼子这个词,谁敢往自己脑袋上揽?!
“下官们,下官们愿向天起誓,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啊!”
顿时,声泪俱下、哀嚎四起。
“两省养匪自重已是多年来的恶习,下官不瞒定当全然告知王爷,可——”张知府的老脸上全是泪痕,别说自己的脑袋,现在是两省所有被牵扯进来的人的父母儿女皆九族都别想全身而退,他哑着声恨不能抱着男人的长袍哭诉伸冤,转而他猛噎了口气,突然恶狠狠的瞪向了身后的那人,指尖愤愤然颤抖对上,“是你——莫何知事林琼大人,这些年来莫何的上下官吏全都成了你的心腹和帮手,贼匪控制了大半个府衙连顺宁也得听之任之,你——你私纵山匪洗劫商旅几年来来大家都当着睁眼瞎,如果两省有人被恶徒收买,利用矿场暗作黑火药对天子图谋不轨,那么林琼——你必然难逃这罪孽!”
张敬这话风转的很是妙,因为咱们知府大人一瞬就想通透了,凤明邪为什么在顺宁审了半日却偏偏只字不提他们这些官儿最大的人,反而抓着通风报信的小细作、不干不净的小手脚来杀鸡给猴看,他是在等——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把这张口撬开。
既然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谁不想着优先自保,两省的官员们算是完了,但倒台也绝不能背个千古骂名在身上!
那白面书生正名林琼,被张知府指着鼻尖怼来却没有发怒,他冷静异常,捏着拳头从齿间崩出字眼:“张大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可不要自毁退路。”
张敬是慌了,慌了的人最容易受人摆布,林琼看出来了,凤明邪刻意留着这几个官最大最有说话权的人,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反水的机会——他们说出口的话,才是白纸黑字。
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正等着,一场出卖。
张敬岂会不知,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满门丫鬟奴才六十余口人可都是性命在握,他抿着嘴角,眼底里迸裂的全然是悔不当初的神色,垂首顿足:“林琼,年幼时遭贼人掳掠收养,十年前由关大人领进了莫何府,你本就是贼匪中人可姓关的收了银子不闻不问,几年下来安插在两省里的探子眼线还少吗,前任知府因为不满你的行径上奏三道折子,你怕东窗事发就将他毒杀于后堂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朝廷不明就里派了卢云道台核查,你用两座矿场封了钦差大人的嘴,林琼——这些年来我等饱受威胁凌辱不得不屈服于山林贼匪与你同流合污,”张大人声泪俱下好一副卖惨表态,“可没成想,你——你竟敢对天子朝臣下手,此罪当诛、天理难容!”
张敬厉声高呼,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众官吏们见状纷纷随之附和。
林琼冷笑,官场,呵。
他拂袖嫌恶的索性一脚踢开张敬:“这些年来你们也没少助纣为虐,如果收买乱臣贼子的银子脏了手,谁不是应当同罪论之。”贼人们的肮脏勾当,官府都分了一杯羹,现在想起来要撇清关系,哪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