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丫头不善言辞,不,哪里是不善言辞,虽然天子没有与她有过颇多的接触,可也从往日风评和朝中重臣的言谈中了解到,那姑娘从来疏漠冷淡的很,既不与人结党,又不看人脸色,一张嘴倒是冷嘲热讽的,不管你是一等重臣还是二等武将,圆滑世故是休想从她身上窥得半分——
与当年的陆贺年可是大相径庭啊。
然在朝为官者,岂能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儿委屈,这官啊,做得越大,就越得懂得膝盖打弯。
这样的姑娘偶尔就应该得到一些教训,只有知道痛了、乏了,罪有应得了,才会懂得怎么走上这平步青云的路。
但凤明邪似就是喜欢那丫头崭露的锋芒和不愿交好的脾性,在这里暗度陈仓的帮着“助纣为虐”,天子可不愿意看到这般挑衅皇家权威的景象。
“一个陆家的小丫头而已。”他意有所指,也许那姑娘出言不逊惹恼了明狰,晋王殿下即便下手“教训教训”,那也是顺应着君臣之道,值得凤小王爷如此大动干戈吗?!
“是啊,一把匕首罢了。”凤明邪也懒声道,假意听不懂自个儿皇兄在教诲什么。
“凤明邪!”天子脸红脖子粗的怒喝,听听,这个皇家子弟像不像话竟还敢当众噎他的话,陆家的丫头不过是奴才,那把银匕可是丽妃留给明狰唯一的遗物,岂能相提并论?!
魏国公府当年犯了重罪,他给了薄面让陆家的幺儿入宫为侍,而凤明邪呢,堂堂皇亲国戚,天子十四弟,凤阳之主,在盛京城里,他说个“不”字,就是那些亲王公爵都不敢反驳,整个大晏王朝给予他得天独厚的恩宠,怎么着,还要为个罪臣奴才出头不成。
天子连名带姓的怒喝足以证明他如今的气梗在心头。
凤明邪这才慢慢坐直了身子:“臣弟有罪,臣弟有错,谢皇兄教诲。”吊儿郎当的口吻充斥着嬉皮笑脸的敷衍。
天子对他的“乖顺”嗤之以鼻:“你可不要玩火自焚。”女人嘛,一时觉得新奇戏弄戏弄便罢了,就连秦家都是陆以蘅高攀更何况是皇家,九五之尊慢悠悠踱回龙椅,这次东宫遇刺根本没有善终,无怪乎他心情郁燥,“你让朕将大理寺中畏罪自尽的匪贼尸首‘赏’于你,怎么?瞧出端倪没有?”
皇帝轻呷了口温茶斜睨了下头的凤小王爷一眼,对,大理寺的人还没顾得上严刑拷打呢,那些刺客都一窝蜂的赶着去送死,大理寺卿一觉起来心慌意乱就跑去金殿请罪,天子大怒啊——竟然连几个刺客都处理不了,要这大理寺卿何用,是不是——是不是要等着下次,下次这些匪贼将他九五之尊的脑袋都一并摘了,你们才甘心?!
大理寺卿满头大汗脑袋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当时这小王爷就站在战战兢兢的寺卿身边,笑吟吟的——不如,就将那些没用的尸首赏给臣弟,臣弟,给陛下一个交代如何?
别说大理寺卿懵得头晕目眩,就连九五之尊都不知道小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凤明邪就在大理寺里“住”了那么几天。
今儿个,陛下可要来讨交代了。
凤明邪不慌不忙的,颇有种“总算想起正事”来的态度,一扬袖:“抬进来。”
这不,外头就有几个小侍从担着架子抬了具尸首进了御书房。
站在殿后的汪公公一瞧“哎呦喂”的在心里直打哆嗦,凤小王爷这是闹的哪出呢,这些贼子可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您有什么就说什么,何必要把这搁了几天臭烘烘的尸体明晃晃的丢到天子跟前?
那不是存心吗!
凤明邪不以为意,哗啦掀开了覆盖的白布,那贼子的尸体衣衫不整,鲜血早就变得僵硬暗红,还有几处陈年的刀疤伤口,满脸横肉一看就叫人深恶痛绝。
“皇兄可以亲自瞧瞧。”
天子站的远远的嫌恶的瞪那小子一眼,分明凤明邪已经找到了破绽却硬生生要给你来这么一出,摆的什么谱,他可不想买账:“朕瞧不出有什么古怪之处。”得,皇帝是连多看一眼都不乐意。
凤明邪不气不恼的,他抓起尸体的臂膀将衣物一撩又把裤腿给卷了起来,这才发现,这具身体的手臂和腿脚上有很多陈年的疤痕,不是什么剑伤刀伤,看起来像极是藤蔓草木割裂的痕迹,一缕一缕在伤口处结成了细小的绛紫疤痕多年不退。
“这些痕迹不光这具尸体有,大多数畏罪自尽的刺客都有,且只在臂弯和脚板,上不过肩膀,下不至腿根。”
站在后头的汪公公有些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想瞅瞅清楚,九五之尊皱眉朝他使了个眼色,汪得福就明白了,他得代替这位天子上前去看个明白,赶紧的,老奴才就凑到了尸体旁,旧伤痕布满小臂和脚板脚踝,小腿上也勾勒了不少花纹。
“哎哟,还真是。”汪公公惊叫了声,收到了天子一记白眼,连忙退避回去。
“有何可奇?”天子负责发问。
小王爷则负责解惑。
“这种绛紫伤痕还会形成不小的疹子,痕迹多年不褪,乃是一种名叫荨剑草的藤物所致,说明这些人曾经在荨剑草生长茂盛之处居住多年,然而这种藤蔓,盛京城是没有的,我大晏朝中能寻出的不过三处,及江、乐夷山和安奄,其中又数乐夷山区十万连绵,水陆难通,更是漫山遍野,这些刺客兴许就是有人从此地收买而来。”
“乐夷山……”天子闻言眯起了眼,倒是对这个地方有些印象,“朕记得那是偏隅的入口,三五年前,莫何、顺宁两省知府上疏说是匪患不绝,贼子们大有立寨封城的势头,更是搅扰的周边百姓无法安宁,朝廷曾派两省官兵相助围剿,虽未有大获全胜,可也听闻有所收敛,怎么——这些个毛*贼竟把主意动到了盛京城来?!”
不,或者说,这盛京城中还有什么高官厚禄者以钱财收买贼寇,来行大逆不道之事,简直——简直该诛杀满门!
“可能查到,何人指使?”
“怕不能,”小王爷实话实说,追踪到刺客的源头的确会给朝廷里办事行个方便,但既然有人搅了这么一出,自然也会断去后路,“皇兄有所不知,近年来您未接到有关偏隅纵寇为祸的消息只是因为有人一手遮天,”他拂袖挑眉,怎么都是吊儿郎当没半点儿要为君分忧的模样,“天高皇帝远嘛,两省知府、指挥司、布政司、通判等几年轮番下来也换了不少人,朝廷里有人卖官,私底下就有人买官,怕是府衙里不少高位早已是贼寇坐镇。”
一辈子做个匪贼那永远不会名正言顺,要想独霸一方做个国中国皇帝高枕无忧,自然是要想办法混入其中,一旦掌控了乐夷山两省府衙,皇帝不知道的事,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知府们胆小怕事不敢上奏,有的担心自己家眷性命不保,有的担心丑事败露朝廷追责,总之既然已经同流合污了,倒不如就这么“顺水推舟”。
天子闻言拍案而起:“简直狂妄,放肆!”他堂堂天子,竟要被几个贼寇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成,这世上,最不能信的,怕就是那些折子!
这历朝历代贪赃枉法、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的事屡禁不绝,可如今呢——瞧瞧,都动到了大晏朝江山社稷的份上,那就是撞到了枪口子上。
“陛下、陛下息怒……”汪公公连忙好言安抚。
“息个什么怒,朕还以为那些府衙是给朕分忧解难的,没想到纯粹是来添堵的,朝里说着什么丰功伟绩、台阁生风下放到各地的官员就是这么报销我大晏朝的?!”收点儿银子给人抓着把柄就在那吞着苦水倒卖尊严和良心,一步错,迟早步步错——这偏隅的贼寇实在太过于猖狂。
汪公公急得忙拍天子的后背顺气:“陛下您别气着自个儿身体了。”他朝着小王爷使眼色。
“皇兄也不能太过怪罪于两省,这本是个遗留问题,如今更由不得他们做主,只得日常推诿,谁人也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匪贼既然控制不了,那就关上大门不漏风声,瞒过一年是一年,瞒到告老还乡便功德圆满,”新任的大人哪怕是个百折不挠的常青藤也架不住上下的沆瀣一气,“臣弟已经派人前往偏隅打探情况,如今之计,宜静不宜动。”小王爷眨眨眼,似在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动向,盛京城里闹了这么大的事还未行刺成功,一旦朝廷里起了干戈岂不是叫那些暗中宵小警惕而更难露马脚。
难得的,汪公公这老奴才都听得一愣愣,可不是,流风倜傥又从来没个正经的小王爷怎么说起正事来又头头是道,哪里是个纨绔子弟,分明是胸有城府、运筹帷幄,连天子还没思虑过的事他都未雨绸缪替你备好了还滴水不漏的将前因后果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