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散去的鬼魅又成群地闪出,如同豺狗捕猎般将楼心夜团团围住,阴魂不散地贴上每一寸皮肤,将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为了防止尸毒扩散,楼心夜不得不暂时封住了经脉。但这种应急的办法时常伴随着气息运行不畅,进而引起力量上的不济。
楼心夜在以少敌多面前,吃了大亏。
当然更为糟糕的是,在经脉没有解开的前提下,逆经脉而行,会让四肢百骸疼痛不已。轻者痛到昏厥,重者则会留下后遗症,甚至残废。
楼心夜想解不能解,想用力不能用力,当真是要急死人。
困境之中,她正要捏碎手心的小球。不料两只鬼魅有预见性地摁住其手腕,狞笑着将那枚小球拎出来,丢得远远的。
这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肩膀上的小张晟,不,应该说是鬼张晟得手之后,露出了原有的面目:空洞洞的骨骸上挂着个皮面子,眼珠只有一边还是腐烂的,裂到耳后的嘴像一口大钳子,死死地嵌进肩关节,制约着半个身子无法动弹。
除了刺骨的疼痛,那枚渗进肩膀用来止血的符被利牙撕了个稀巴烂,郁积在伤口里的黑血几乎是澎涌而出!
楼心夜的身子登时就软了下去。
香甜的血气让鬼魅愈发狂躁,照着楼心夜的身子源源不断扑来,被封住的经脉在外力的疯狂推涌下,隐有逆流的态势。
楼心夜只觉得周遭越来越冷,再张眼,身边不知何时竟变成白雪皑皑的郊外,姑苏寒山寺的钟声正从一桥之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茫茫雪地之上,有个熟悉且倔强的身影正缩身匍匐着,充满不甘的双眼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
楼心夜的眸子骤然缩紧。
那个卧倒在雪里的人,竟然是十年前的自己!
“站起来。”说话的人一席青色长衣,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睥睨着她,冷冰冰道,“四使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我不稀罕……”地上的楼心夜喘着粗气,“为什么……非得是我?”
“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只能是你。”
风雪顺着楼心夜的领口灌了进去,她几乎是要咬碎牙关,颤抖地吼了一个字:“滚!”
话音刚落,站在她面前的青衣男人一声冷笑,旋即变作黑森森的鬼魅朝她飞来。什么雪地,什么寒山寺,全都化成泡影,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鬼张晟和鬼魅依然存在。
被人窥探了过去的厌恶感,瞬间漫上楼心夜心头。她硬是逼着自己拧着一口气,咬紧牙,右手抡起扇子朝鬼张晟就是一记直切!
也正是那一刻,逆流的经脉猛然顶上心肺,几乎要让人痛得昏死过去。
*
魂体之外,被咒术缚住的张晟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开身体出来。
周怀正一杆拂尘早已按在手中,其目光紧紧盯着张晟胸口。就在眨眼之际,一团黑气带着咄咄逼人的势头,自张晟胸口蓦然冲出。
顷刻间,拂尘飘扬一抖,绘出一枚耀眼的太极纹,迎着黑气径直撞了上去。
“冥顽不灵。”
周怀正淡淡吐出四个字,调转着拂尘指向空中。太极纹得到了主人的指示,瞬间分为一黑一白的两簇,死死地绞住了黑雾。
眼看着黑白交错占了上风,一直毫无动静的楼心夜突然栽在了地上,被攥在手心的太极小球沿着毫无知觉的五指悄然滚落。
周怀正宽厚的额头猝然皱紧。
他拂尘往后一甩,飞身剪过双人大床,伸出手探了探楼心夜的鼻息:就如魂魄出窍般,空空如也。
“楼队!醒醒!”周怀正拍打起楼心的脸颊,急促道,“听得到我说话吗?!快回来!”
周怀正试图叫回楼心夜的魂,可几声过后,楼心夜还是如死人般双目紧闭,对周怀正的话丝毫没有回应。
趁周怀正松懈的功夫,黑雾瞅准空子迅速膨胀,咬合的黑白光影失去周怀正的扶持,渐有力不从心的趋势。
周怀正此刻面临着两难的境地,如果放着化身黑雾的靥不管,张少爷小命难保;可要是不赶紧把人从张晟魂里拉出来,恐怕就……
没等周怀正权衡出个所以然,一记近乎火爆的踹门声响起,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周怀正一回头,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把休息室大门踹开的不速之客,居然是常宁!
周怀正的第一反应是:他来干嘛?
紧接着下一秒,他又是一种反应:他来了能干嘛?
常宁望着空中不成形状、却四处乱窜的黑雾,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惊讶之色。这……又是哪门子的起尸事件?
但他立马就失去了对黑雾的兴趣,俯下身子关心起楼心夜来。
黑雾察觉到新鲜人类的气息,如同脱缰的野狗,立马丢下了周怀正,朝着常宁俯冲而来。
“让开点!”周怀正吼道。
常宁依言侧开身子,周怀正握着拂尘往后一拉一定,做出拖拽的姿势,操控着黑白光影死死拖住了黑雾。
周怀正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干|他这行的,最不喜欢把普通人也牵扯进来,更何况……这一晚上还无端牵扯了好几次。好在常宁不惊、不怕、不添乱,要是换了别人,估计可有周怀正受的了。
就在矛盾之中,又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上周怀正脑袋。
所谓叫魂,是指将人的魂唤回肉体。喊话的内容,要能触到被叫魂的人心底最深处。所以叫魂的人最好是至亲,再者是熟悉的人,至于萍水相逢的话……
——既然自己也叫不回楼心夜的魂,干脆换个人试试吧。
“常总。”
常宁的金丝眼镜被找了回来,隔着镜片镇定道:“什么事?”
“就……”周怀正想了想道,“你知道‘叫魂’吗?”
“叫魂?”常宁环着楼心夜毫无生命体征的身子,“我只听乡下长辈说起,但没见过。怎么了,楼队这是?”
“技术性失误。”周怀正高度总结概括,“常总,能不能拜托你,试着帮我叫醒她?”
常宁轻轻推扶着眼镜,抬头问道:“随便怎么叫都可以吗?”
“嗯,随便。”
周怀正尽量把专业术语说得通俗易懂,再回头,常宁已经把楼心夜枕进他的臂弯,修长的手指慎重地拨开其刘海。
周怀正:“……”
他敢保证,要是他的楼队醒着,绝对会卸下对方一条手臂,狠狠收拾一顿踹进墙角,最后冠上个非礼条子的罪名,以示警告。
当然现在,还是算了吧……
楼心夜在常宁臂弯里晃了晃,软得像根随时都能折断的水草,冷汗和血齐冒,和丢魂似的一动也不动。
常宁深吸了口气,用双手捧起楼心夜的脸,使之保持着面朝上的姿势,将额头轻轻地贴上了对方的额头。用情话般温柔而亲昵的口吻悄悄道:
“乖,听话,马上回来。”
周怀正听得一怔一怔的。
这哪里是在叫魂?分明像在叫醒自己熟睡的情人!
然而刹那之间,一抹强光从张晟胸□□|出,瞬间化成无数道光剑,朝着房间上空的黑雾徒然射来!
不是吧?这就歪打正着了?!
自知穷途末路的黑雾妄图做最后的挣扎。又是咣一声响,光剑彻底刺穿了黑雾,在极其耀眼的光亮中,一切恢复如初。
*
就在尘埃落定的瞬间,如死人般毫无生息的楼心夜,突然缓过一口气。
她凉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踞在常宁怀里。
这是楼心夜二十七年的记忆中,第一次被人如此捧着脸,还……凑得那么近。近得隔着眼镜,都能看清常宁纤长的睫毛打在下眼睑的阴影,恰好是片规整的扇形。
那是一张的确好看到让人有些嫉妒的脸。
可惜她现在没有沉迷男色的兴致。
楼心夜全身湿透,分不清是汗还是血,因为缺氧而颤抖嘴唇亦有些苍白。
强行用力引起的经脉逆行让她头疼欲裂,裂得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
她就着心窝处狠狠一掐,力道之大几乎能让心脏骤停。在片刻的真空期后,楼心夜才感觉到大脑在渐渐清醒起来。
楼心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条件反射般地推开常宁,使两人从中保持一米以上的间距,再用敬谢不敏的目光,在稀巴烂的大门和常宁之间来回扫过。
她的嗓子有点哑:“你怎么会进来?”。
“我从门口路过,听到里面有打闹动静,便进来看看。”常宁回答得很平静,全然没有踹门时的火爆,“你倒在了地上。”
楼心夜捏了捏眉心,自知失态,又问:“靥呢?”
这个问题显然是问周怀正的,后者怀中的拂尘垂垂然,道:“已经除干净了。”
“那我呢?”楼心夜呼出一口气,“是谁把我叫回来的?”
周怀正没吭声,悄悄把拂尘往常宁那边指了指。
楼心夜抬起狐疑的眼,盯了常宁足足有三秒,像是在掂量着对方的斤两。半晌,问道:“常总会叫魂?”
“并不,是周先生让我叫醒你,我就试着叫了一下。”
楼心夜:“那刚刚,你是怎么叫的?”
常宁俊朗的脸上浮出几分惊讶,客客气气地道:“楼队是要我重复一遍吗?”
楼心夜当即想起醒来时的旖旎场景,不由得皱紧眉头,准备从地上站起来。
不过她的身子并不太稳,常宁欲顺势搭把手,结果还没碰上,突然又一个声音惊呼道:“哇靠!常宁哥,你在干什么?!”
*
张晟醒得很是时候,以他的角度,一睁眼就看到常宁扶着个受伤的妹子,模样颇为亲昵,眼中居然还难掩担忧之色!
不得了了,他的常宁哥居然对姑娘主动了!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嫂子!”张晟果然如其所言,喊得比谁都利索。他唰地掀开被子探过身子,看见楼心夜带血的手,紧张道:“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我哥干的?”
楼心夜掏出工作证往张晟脑门就是一飞:“扯淡,谁是你嫂子。”
张晟:“……”
常宁:“……”
“好啦好啦,大家没事就好。”旁观者清的周怀正再次切换回和事佬模式,大块头往两人中间一站:“张少爷感觉如何?”
张晟抬头仰望着周怀正,不免哇了一声:“感觉……还不错啊!”
“那您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问还好,张晟被这么一问,脸色唰一下变得僵硬|起来。
“我我我……在厕所看到了尸体!”张晟紧张到开始结巴,“就挂挂在顶,顶上……然后我就……就不知道了!”
“在那之前呢?”周怀正耐心诱导他,“比如说去厕所之前见了什么人,进厕所之后有看到了什么?”
张晟想了想,支支吾吾道:“我之前……一直和常宁哥在一起,好像是喝了什么……加了砒|霜的酒……?突然就……就肚子疼……”
“是比砒|霜还烈的酒。”常宁淡淡纠正他。
楼心夜闻声,不动声色地看了常宁一眼。
“那之后呢?”周怀正微笑问。
“后来我就随便找了间厕所拉屎去了……”
周怀正的礼貌中透着股地气:“那您拉屎的时候有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呢?”
“我……”张晟摸了摸莫西干头,忽而小声道,“我在门口看到个人,好像是个女的,我吼了一嗓子,突然就……就不见了!”
突然就不见了?
周怀正飞快和楼心夜交换了个眼神:“您仔细说说,突然不见是怎么个回事?”
“就是……突然不见了啊!”张晟的音量同激动程度呈正比,“就是和鬼片里的一样,嗖一下变没了!”
张晟说完兀自一愣,神经兮兮地抓住周怀正的胳膊猛摇晃起来:“会不会真的是鬼啊!鬼——啊!”
那个“鬼”字被拉得无限长,有种声嘶力竭的意味。眼看着张晟越发躁动,始终不闻不问的楼心夜忽然抬手,在张晟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张晟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呆滞起来。
“听着,今晚你因为喝得太多,醉倒在厕所里。”楼心夜盯着张晟的眼睛,不紧不慢道,“幸好被常总发现,将你抬回休息室,一觉睡到明天天亮。”
张晟听在耳中,机械似的点着头。
“明早你会发现公馆死了一个叫于鑫的门童,死因是猝死,回头怂恿下你爸,如果不想后续被找麻烦,务必买下块风水好点的地,好好葬了。”
说完楼心夜又打了个响指,张晟呆滞的眼皮子忽有千斤重,沉沉地覆在眼上,倒头就睡。
确认张晟睡熟了,楼心夜转过身看着常宁,清秀的眉头轻轻簇了起来。
国安部特别处不像其他机构,有那么多强制性的条条框框。但在为数不过的规定中,有一条写得很明确——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凡,事后必须清除相关涉案人员的记忆。
这意味着从秉公办事的角度来说,常宁的记忆也绝不能留。
但就在抬手的那一刹那,楼心夜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一如平常地将手伸了过去,意在邀请对方和自己握个手。
常宁略略垂眸,望着那只染上了血却难掩修长与白皙的手,就像递名片那般,略微弯下了身子,轻轻伸手握了上去。
那礼节性的一握似乎有些超乎寻常的久,终于在松手的瞬间,常宁忽而道:“楼队。”
“嗯,怎么?”
“张晟刚刚是被催眠了吗?”
催眠?的确,看起来倒是挺像催眠那么回事。
楼心夜盯着常宁微动的喉结,轻飘飘笑道:“是啊,怎么,常总这是怕了吗?”
常宁又是淡淡的一笑,摇了摇头。
楼心夜没有想再多留的意思,故而缓缓动起身子,临走前又道:“哦,对了,今晚的所见所闻,常总就当忘了吧。如果后续还有需要,再做叨扰。时间不早,我先撤退了。”
说着她把名片夹在指尖,示意有事电话联络,便晃晃悠悠地走了。
“不和张总打个招呼吗?”常宁突然问道。
“不了。”楼心夜头也不回,“反正他巴不得我赶紧走,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晚十一点的白虹公馆热衷于熬夜,趁着整座城市入睡的功夫,依旧精神抖擞地灯火通明。
常宁本想替张和平尽个地主之谊,把人送下楼。但楼心夜嫌麻烦,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常宁就只好站在走廊上,目送着楼心夜和周怀正从偏门离开,随后折回休息室。
张晟睡得很是安详,丝毫看不出今晚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偶有几缕鼾声,看来是被累坏了。
常宁无声地站在床边,俯视着床上的张晟,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他缓缓摊开攥紧的五指,一枚叠成三角状的水墨黄符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手心里。
那是楼心夜趁着握手的时候,悄悄塞来的玩意。
常宁盯着黄符半晌,忽而用两指夹住,凑近鼻前轻轻地一嗅。如同嗅着一朵危险且迷人的玫瑰,温润好看的嘴角微微地上扬着。
然而下一秒,金丝眼镜下的眸子一凛,瞬间泛起森寒的光,像刀、像刃、又像毒,大概碰上就真的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