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乌云堆中翻滚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降落在杭城大地。与其说是甘霖,不如说是断了线的泪珠子。
随着林潇倒下,围住常宁的火墙瞬间消失。常宁自雨中走来,脱下外套挡在了楼心夜头上。
“先进去吧,别淋着雨了。”
楼心夜一声不吭地拖着林潇起身,常宁伸手想要帮她。没想到楼心夜这回执意自己来,常宁只好看着楼心夜拖着比她还高的林潇,一言不发地下楼。
百货大楼门口,围观的人潮黑压压地叠了里外三层。唐逸之一脸黑线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昏迷的出租车司机和林潇送了上去。
唐逸之上了司机那辆车,楼心夜和常宁则跟着林潇,直到医院,一路无话。
除了司机折了骨头,林潇并无大碍,只是昏迷着不醒。楼心夜和常宁坐在病房里,盯着一睡不醒的林潇,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人生来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三魂缺一不可。若少了一魂,轻则痴傻呆滞,重则如行尸走肉,长睡不醒。若是少了两魂,基本已经是半条腿踏进阎王殿里,和鬼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经楼心夜确认,林潇的确只有两缕魂,天魂地魂都在,唯独少了人魂。
她抵着下巴想了会,拉开随身背包拉链,从包里摸出昨天早晨收了何亮魂的瓶子,两团淡红色的光正挨挤在一起。
难道说,那三下抓魂中,漏空的一下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何亮死的时候,就只有两魂……?
等等等——逼何亮跳楼的难道不是高崇礼的鬼魂吗?
楼心夜已经懒得细想了。
连着两夜没睡好觉,又频繁地看见何亮的记忆,加上方才又动用朱雀业火干了一场。楼心夜精神状态不太好,不免有些萎靡和飘忽。
被黑眼圈出卖的楼心夜还是强打起精神,脑中只有一个名字——图迦。
这位图迦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孽缘,以至于从白虹公馆一直跟到了杭城,阴魂不散。
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有对方掐住自己之时,冰凉彻骨的体温,还有压倒性的强大力量。
常宁盯着楼心夜困顿的脸,忽然道:“楼队,你和这位林潇,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楼心夜啊了一声,回过神,盯着病床上神态安然的林潇,淡淡道,“不值一提的前舍友关系。”
常宁听着就笑了:“不值一提?”
“对,不值一提。”
楼心夜握紧常宁送给自己的土豪金,半晌,用一股酝酿了许久的语气缓缓道:“你还记得昨天校庆的时候,我说过的,我的学生时代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吗?”
常宁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随之抿了起来。
“我和你一样,天生就能看到那些东西。”
楼心夜望着常宁的眼睛,金丝镜片下的目光是那般的专注:“但起初,我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鬼魂。有时候把鬼魂当成了人,也会和他们说个不停,所以身边的人都说我是个疯子。”
“后来再大了点,随着力量渐强,越来越多的鬼魂开始没日没夜地跟着我、缠着我。因为身边聚集的阴气太多,靠近我的人总会遇到些不测。时间一长,什么灾星啊天煞孤星啊之类的外号都来了。”
“那个时候我很排斥学校这种东西,觉得学校仿佛是刑场。每天上学如同受刑,折磨你的不仅仅是鬼,还有无数不拿你当人看的人。”
说到这,常宁的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阴阳眼就是这样,我想,你或多或少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楼心夜冲他感同身受地一笑,“十年前,我终于离开康城来了杭大,本以为总算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没想到还是给栽了——”
“是因为鬼吗?”常宁问道。
“不,不是。”楼心夜摇了摇头,“是因为人心。”
常宁没有说话。
楼心夜指了指病床:“林潇,也就是她。初来大学,我和林潇分到了同一间宿舍。我向来没什么朋友,当然有的也早就被吓跑了。林潇曾经算是极少数待我好的人之一,只是后来被一个人给搅黄了。”
“谁?”常宁接着她的话问道。
楼心夜叹了口气:“高翔宇。”
“如你所见,高翔宇大我两届,人帅球技也帅,是生科院出了名的系草,一堆小姑娘暗恋他,其中就包括林潇。”
“但我来杭大的时候,高翔宇已经有了一位十分恩爱的女朋友。可是二零零三年冬天,他的女朋友死了——就在杭大校门的十字路口,被车撞死的。”
楼心夜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地如同她只是一位置身事外的叙事者,丝毫不带任何主观上的情感成分。
“死了就死了吧,但这事没完。半个月后,高翔宇突然找到了我,带着他的女朋友的一缕魂,求我复活她。”
常宁微微皱起了眉头:“复活?还能复活吗?”
“复活不了的。”楼心夜的口吻里透着一丝怅然,“人死不能复生是既定规律。那些所谓能死而复生的法子,全都是假的。”
“可高翔宇为什么会找到你呢?”
“因为那缕魂始终依附在高翔宇身上。她知道我能看见她,并把这件事告诉了高翔宇。”
楼心夜说着也是无奈一笑:“所以啊,高翔宇几乎是每天都来,就和魔怔了一样。即使我明确地告诉他别痴心妄想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缠着我,跟着我上下课、进食堂、回宿舍,完完全全就是个跟踪狂。最可怕一次,他跪在宿舍门口死死地拉着我,紧接着,就被林潇看见了。”
“你知道吗,我至今还记得林潇看我的眼神,轻蔑中透着愤恨。她上来就是一巴掌,送了我三个字:不要脸。”
“舍友不待见我,我只能一个人般到校外去住。本来指望高翔宇能早点毕业,没想到他居然保了杭大的研,当真是要一口血吐出来。”
“在杭大的四年,不管走到哪,指指点点就跟着我到哪。”楼心夜望着林潇,仿佛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是我有有什么错呢?”
常宁点缀着痣的眼角微微一颤,似乎在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他张着唇,哑然道:“这不是你的错,一定不是。”
楼心夜起身替林潇拉好被角,坐下继续道:“高翔宇面上看着根正苗红,其实内心就是个变|态——从各方面来说,彻彻底底的变|态。”
“而我唯一的错就只有看得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楼心夜如获大赦般笑了笑,“这错误将陪伴我一生,至死方休。”
常宁望着她,目光之中,有股说不出的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试探道:“为何,你会告诉我这些呢?”
楼心夜闻声也是一怔,旋即捏着太阳穴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知道啊——可能因为我们不是同一路人,却有某些共同点,我才能对你说出口吧。”
“你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这些吗?”常宁又问。
“没有。”楼心夜抿着唇,“虽然我可能是特别处史上最不靠谱的头,但还是得有点当头的觉悟,你见过哪个当头的在部下面前退缩过的?”
常宁又不说话了。
自白虹公馆初见以来,楼心夜所表现出的一直是不计代价地冲在前头,干脆、杀伐、果断、警觉防备且从不轻信于人。
连伤痛都不曾吭过一声的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束手无策的一面。
常宁的心犹如被无数根针扎过,随不停的跳动越陷越深,越深越痛。
他强行压下眸中动摇的神色,恢复为惯有的波澜不惊,道:“所以,你是如何看待你的工作的呢。是国安部特别处一局三组的老大,还是——朱雀使?”
*
无事一身轻的唐逸之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后脑勺枕着墙,无聊地哼起小曲儿来。
他所哼的小曲描绘了一位风姿动人的尤物,故而节奏轻快,却又透着股婀娜之色。宛如此刻正朝他一步步走来的姑娘,百媚横生。
“欸!这位小姐,上头有吩咐,那间病房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你当没看见我不就好了吗?”那姑娘撩拨着长发道。
小护士十分为难:“唉,不行呢——我也不知道病房里的人是什么来头,总之……”
“我不是说了,你当——没、看、见、我,知道了吗?”
话音刚落,小护士就像被洗脑般,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忘笑着朝来者挥了挥手,走远了。
“哟,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来了呀?”
唐逸之起身,理了理领结,颇为痞气地捧起来者的手,不顾周遭地俯身深吻了下去,继而带起一串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姑娘幽幽一笑,嘴角弧度如曼珠沙华的花瓣,蛮不讲理道:“你来找你的老大,我就不能来找我的主子吗?”
“错了,不是你的我的。”唐逸之微微眯起眼,露出危险却迷人的蛇瞳,将对方捞进自己怀里,挑逗似的道,“是我们的——”
*
病榻边上,楼心夜的脸色唰地拉了下来,戒备地问道:“常总,你是怎么知道‘朱雀使’的?”
“是你的部下和我说的。”常宁面色淡然,“在白虹公馆,你把我铐在了车上。”
楼心夜立马就反应过来,是温孤芸那个大舌头。
“不错不错,看来应该把你多铐一会,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佳话奇缘。”
常宁隐约从楼心夜的话里嗅到了酸味,便笑道:“看来楼队是舍不得放我走呢。”
楼心夜在心里默默朝常宁竖起一根鄙视的小指。
“时间差不多了。”楼心夜站起身,用漠然的口气道,“我出去一趟。”
常宁忽然叫住她:“是要去杭大生科院救人吗?”
楼心夜蓦然一愣,桃花眸子旋即泛起柔和之色:“是啊,可我让你别跟着,你会乖乖地呆在这吗?”
常宁也是一怔,接着摇头,笑了笑。
毫无征兆的心跳加速再次朝楼心夜袭来,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同望着一尊雕琢完美的塑像,忽然轻轻一笑,朝常宁摊开了双手。
——很明显,那是求拥抱的意思。
常宁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了一排阴影,似乎连呼吸都变得颤抖起来。
他优雅且绅士地伸出双臂,握成拳头状,轻轻地将楼心夜拥进怀中。他把头埋在楼心夜发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做出过分的举动。
楼心夜环着常宁的脖颈,嗅着其身上幽冷的暗香。同时,一缕灵息拧成了一柄锥状物,被楼心夜握在手中。
“对不起了,常宁。”
话音刚落,灵锥刺进了常宁毫无防备的脖颈,使他浑身一震,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省人事的常宁垂着脑袋,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楼心夜肩上。后者扶着他缓缓趴下,淡然道:“此去艰险,我不能带着你。”
说罢楼心夜跳上窗台,回头望了常宁一眼,纵身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