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跨在车顶上的温孤芸诶了一声,两条大长腿凭空扫过完美的弧度,从车窗里钻了进来。
“顺路载我一程,我得去抓个人。”温孤芸撩拨着湿漉漉的长发,甩了一挡风玻璃的雨水。
常宁只剩下一只空手操控方向盘,还不忘推了把眼镜,随口淡然道:“抓谁?”
“我怎么知道抓谁?”温孤芸自顾自嗤地一笑,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眯眼望着他,“去了才知道啊。”
公馆之上,落荒而逃的阿伦跌跌撞撞地攀上屋顶,尤为紧张地盯着身后。
掐指一算有小半分钟的时间,既不见来者也不见追兵,阿伦思忖着对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追来。便跪坐在了地上,细腻的嗓子沙哑地喘起气来。
太阳还没落山,天却黑得如同夜幕诞降。自屋顶放眼望去,整座康城笼罩在昏黑之中,仿佛是对这座气数将尽的大块头最后的送别。
熊熊朱雀业火吞噬着公馆,甚至冲破了大门、落地窗,将漫山遍野的蛊虫烧了精光。灼人的热浪将屋顶烤得几乎要站不住脚。
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从这里跳下火海是死,被朱雀使逮住也是死,反正横竖难逃一死,不如……
一想到这,阿伦踏上了天台边缘,面上依旧挂着一排白牙,欲纵身往下跃去。
然而就在出脚的瞬间,他忽然一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罩着黑袍的修长人影,其袍上绣着精细的金丝蛇纹,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杀气。
周遭一片漆黑之间,黑袍人微微侧过点头,露出覆着银纹面具的半张脸。
阿伦的膝盖几乎一下就软了。
“图迦大人——图迦大人!”阿伦用微微颤抖的嗓音喊出如同信仰般的名字,眸中泛着几近狂热的光。他从天台边缘折了回来,在距离黑衣人只有半米远的地方,双膝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黑衣人淡淡地睥睨着他,于风雨之中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就知道,您是不会抛下我的!”阿伦忙接过那只在他眼中无比神圣的手,“您一定会,会……”
一股脑喷涌而出的话,全被卡在了那个“会”字上。
原来黑衣人根本就没打算扶人,而是死死地掐住了阿伦的脖颈。掐得他膝盖着地的同时,脑袋却被强行抬起,面部因缺氧而七歪八斜,青筋如蝮蛇般狰狞扭曲。
为什么……为什么?!!
大惊大喜后的大悲大悟,冲撞着阿伦四肢百骸皆是颤抖,大脑一片空白。他生硬地攀住对方的手,却感觉到了一股近似于人类的体温。
图迦大人的身体,应该是彻骨冰凉的。
阿伦连牙关都被抓得死死的,只能从含含糊糊的鼻音中,辨认出断断续续的四个字:“你……是……鬼,鬼君……”
话音刚落,那位被尊为鬼君的黑衣人指关节轻轻发力,只听轻轻一记咔哒声,脆弱的颈椎应声而断。
几条鲜红的血从唇齿间流了出来。
鬼君压倒性的力量让阿伦至死都无法动弹,后者张着死不瞑目的眼。只听见极轻的衣服摩擦声,那鬼君俯下了身子,空洞的面具停在阿伦眼前,用类似夺魂般的低沉嗓音淡淡道:
“朱雀使也是你们这群渣滓能碰的吗?”
说罢,阿伦被其揪着领口朝外一抛,一具套着白虹公馆门童制服的尸体,和被掏空了内脏的于鑫一样,软塌塌地坠入了火海。
*
楼心夜盯着阿伦逃窜离开的窗户,将几块滚落脚边的石块顺脚踹了出去。
公馆上下已然没有多少能落脚的地方,该塌的塌,改化的化,曾经辉煌的北山不夜天城,已经在朱雀业火中归为了灰烬。
消防车的尖锐警笛从山脚飘了上来,从音量来看,阵势可谓是浩浩荡荡。
楼心夜默然地抬手,望着上头浅显额掌纹,微微蹙起了额头。
——把公馆烧成这样并非其本意,朱雀业火受她操控,只会烧光想烧的东西。然而这一烧,几乎是把整栋建筑都烧穿了。
自己有几斤几两,楼心夜还是清楚的。或许正如阿伦所言:朱雀使尚幼,不足为惧。可这足以推平整座山头的力量到底是哪来的?!
朱雀之力……似乎又失控了。
“小周。”楼心夜轻轻按住耳中的龙骨,“你那如何,有误伤吗?”
“没有……”周怀正口是心非地抬头看了眼顶上四窜的火苗,“引魂阵我已经布好了,就等着你来渡魂了。”
楼心夜淡淡道了声好:“你先下结罩着自己,我怕……等会不小心把你一起渡了。”
周怀正:“……?”
说罢,那团徘徊在洞口的火苗往下一突,如涌入地下的泉水,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和方才不同,此刻的朱雀业火已经没有了戾气,而是极其轻缓地,潆绕在数以百计的鬼魂四周,托举着它们一路穿越障碍,自地下悠悠升腾。
冠以国安部特别处名头的朱雀使,和其他三使一样,四使各掌一令,在数千年的时光中反反复复、一世又一世,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渡魂、斩恶、通阴阳。
这也是这一世的朱雀使——楼心夜的职责,亦是命运所在。
她垂眸俯视着百魂上升,耳机里,温孤芸警惕而谨慎道:“老大,小心点,飞尸都往你那去了。”
果然眨眼的功夫,七具飞尸从前方战线撤回,悉数回到了公馆之中。
众尸仰望着空中渡魂的朱雀业火,看不清|真实的脸上腾着森森黑气。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泪、还是其他东西。
终于,同进同退的飞尸们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并肩跃入了火中。
楼心夜俯瞰着飞尸难以置信的举动,却没觉得有多吃惊。
在澄澈不带一丝杂色的朱雀业火烧灼下,裹着重重黑气的飞尸总算露出了其真正的面目——被蛊虫啃咬成稀巴烂的躯体里,唯独只剩了白骨,在这浑浊的天地之间,仍然挺立。
所谓世间万物林林总总,谁能不希望自己善始善终。八尸伏阴不过是个代名词,这些飞尸在活着被强行制成尸前,也曾生而为人。
被困了整整七年的百鬼和八尸伏阴阵一起,在朱雀业火的托举之下,化作一团精气飞入雨中。楼心夜忽然看到两团一黑一白的影子闪过,迎着幽幽精气凌空而去。
那是来把地魂带去投胎的黑白无常。
楼心夜没有和无常们寒暄的兴致,用她的话来说,阴阳有别。她正要赶着消防员和警|察来之前离开,却有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喊住了她。
“别……别丢下我……”被烈火炙烤至通红的张夫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干涸额嗓子涩涩道,“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这,这幅模样……求求你……帮……”
“恕我直言,您真是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楼心夜连话都懒得听张夫人说完,用佯装客气的口吻冷笑道,“只可惜,我只管鬼事,不问人事。您的罪过,还是等外人来定夺吧。”
说完楼心夜就在那猎猎火光中,消失了。
*
天,已经黑透了。
下了一天的雨总算有了止住的势头,白虹公馆像是被烧光了内里,仅剩下一副焦黑的空壳,在山风中瑟瑟发抖。
说来也奇怪,看起来直冲云霄的大火,在消防队到后没多久,就渐渐地自行熄灭了。感觉就像一群人风风火火的来,却扑了个空。唯一救出的被困人员只有张夫人,被发现时正倒在顶楼走廊上,身上没有外伤,唯独脸部变得苍老黝黑,倒也不像是烧伤。
康城出了那么大的新闻,各路记者自然是要好好凑一番热闹的。在没完没了的闪光灯面前,周怀正和温孤芸作为国安部一员,只好留下协助维持秩序。
当记者把话筒举到周怀正下巴上,开始八卦起事情经过的时候,他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目送着楼心夜在暗中悄然离开了现场。
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累到四肢百骸都如灌进了铅,脑袋昏昏沉沉,随便给个能躺的东西,大概就能睡着了。
不到万不得已,楼心夜不会随意动用朱雀令的力量。一来害怕万一失控,将是毁灭性的后果。二来朱雀令消耗的是使用者自身的灵力与能量。灵力一旦耗尽,则会引起肉体上的强烈副作用。
换句话说,用多了,是会折寿的——
楼心夜晃晃悠悠地穿过那片桃花林,虽然被腐尸体毒坏死了一大片,却还是有些许的幸存者。微风轻轻点着枝头,发出沙沙的细软声响,大概明年的春天,这里又会开出一片娇艳的桃花吧。
就这么胡乱想着,楼心夜忽然望见不远处的一颗桃树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玛莎拉蒂。
她连想都没想,便本能地飘了过去,拉开副驾驶座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车里还有一个人。
常宁依旧保持着手腕被拷在出风口上的姿势,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仿佛一直安分地等她回来。
楼心夜揉了揉太阳穴,余光瞅见常宁腕间锃亮的手铐。玉手挥了挥,那手铐便嘎达一松,重新变成了一枚折叠整齐的符。
“这是什么符?”常宁望着符,轻轻问道。
“护身符,当初怕你被尸找上门所以给你这个,不过估计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楼心夜两指夹着那符,准备收回兜里,却觉得指间一紧。
常宁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小半块符角,一来一去,就如他们第一次交换名片,只不过彼此的角色反了过来。
“没事,留给我吧,可以当做纪念。”
楼心夜也没吱声,懒懒地松了手,往靠近门侧的座椅上枕过点身子,缱绻地闭上了眼。半晌,她才想起应该用常总称呼人家,淡淡道:“常总,你知道状元街怎么走吗?”
听到生硬且疏离的“常总”两字,常宁镜片下的神色一敛,道:“嗯”。
“那——麻烦你送我去状元街一程,谢了。”
自那句话后,楼心夜便再也没开过口,似乎已经安心地一切事宜交给了对方。常宁轻轻地道了声嗯,推开手刹,顺手往副驾驶座旁的安全扣里□□了一张安全卡,踩下油门,缓缓离去。
下山驶上了耳环,恰好赶上下班晚高峰,半个城市的主干道全线飘红。时不时还有路怒族骂骂咧咧地停在红灯线上,朝旁边加塞的车比了个愤懑的中指。
常宁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开着,丝毫不显得着急。哪怕不偏不倚被截了绿灯,因而要多等两分钟,他也只是淡然地目视前方,突然轻声唤道:“楼队?”
楼心夜没有回答。
常宁歪过头,只见楼心夜的胸口正随均匀的呼吸轻缓起伏,毫无防备地熟睡着,耳侧的青丝如同捣乱一般,悄然滑落在她的脸颊上。
世界一下便安静了。
常宁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盯着她、打量着她,细到其眼睑上有多少根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常宁的眼中似乎有团摇曳的火,照映着眼前之人,变得愈发地炽热且旺盛。
他摘下了碍事的金丝眼镜,露出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在凝固的氛围中,将身子越过驾驶室中央。宛如雕刻过的嘴角凑到了楼心夜唇前一寸处,眼看着就要——碰上。
那一寸的距离不知保持了多久,久到其目光满是迷恋和渴望。却在关键的时候戛然而止,恋恋不舍地坐了回去。
趁着最后十五秒的红灯,常宁脱下外套,就着楼心夜娇小的身躯极轻地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