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姚家,还不到九点半钟。小虎正站在大厅上骂赵青云。他骂的全是粗话。赵青云坐在门房的门槛上,穿着短衫,袖子差不多挽到肩头,露出两只结实的膀子,冷一句热一句地回骂着。老文坐在二门内右面黑漆长凳上抽叶子烟。
“黎先生,回来啦,”老文站起来招呼我。
“他有什么事?”我指着小虎问道。
“他输了钱回来发脾气,怪赵青云接他早了。是太太打发赵青云去接他的。太太说他晚上还要温习功课,早晨七点钟上课,六点钟就该起来。其实他哪儿是读书,不过混混寿缘罢了,”老文摇头叹息道;“一个月里头总有十天请假,半个月迟到的。上了七年学认字不过一箩筐。这真是造孽!”
“老爷没有回来吗?”我问道。
“还早嘞。今天老爷、太太陪外老太太看戏,要到十二点才回来。老爷不在家,他发脾气,也没有人理他。赵青云又是个硬性子,不会让他,是他自讨没趣。”
小虎在大厅上跳来跳去,口里×妈×娘地乱骂,话越来越难听。有一次他跳下天井,说是要打赵青云。赵青云也站起来,把膀子晃了两晃,一面回骂道:“×妈,你敢动一下,老子不把你打成肉酱不姓赵!”
小虎胆怯地退了一步。这时二门外响起包车的铃声和车夫的吆喝声。小虎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把两手插在西装袋里,得意地笑道:“好,你打罢。老爷回来了。看你敢不敢打!”
一部包车同两部街车在二门口停住了。车上走下一个素服的中年太太、一个穿花旗袍梳两条小辫子的小姐和一个穿青色学生服的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们先后跨进门槛。老文垂下双手招呼了他们。他们对他点了点头。
小虎看见回来的不是他的父亲,回头便跑,跑上大厅的阶沿,又站住大声骂起来。那位太太和小姐走过他的身边,他并不理睬她们。她们也不看他。只有那个青年站住带笑问他一句:“虎表弟,你在跟哪个吵嘴?”
“你不要管!”小虎生气地把身子一扭,答了一句。
青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从侧门往内院去了。
“这是小虎的表哥吗?”我问老文道。
“是。这是居孀的姑太太,还有大小姐跟二少爷。他们都晓得我们虎少爷的脾气,能避开就避开。老爷不在面前,虎少爷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姑太太是长辈,你看他连招呼也不招呼。姑太太是我们老爷的亲姐姐,比老爷大不到两岁。姑老爷死得早,也留得有田地,姑太太一家人也能过活。老爷好意接姑太太来住,恐怕也因为公馆里头房子多,自己一家大小三个住不完。老爷、太太待姑太太都很好,就是虎少爷看不起人家。他常常讲姑太太家里没有什么钱,他们姚家有千多亩田。田多还不是祖先传下来的!人家小姐、少爷都在上大学读书,从来不乱花钱,好多人夸奖,那才是自己的本事。”老文提起小虎,气就上来了。他一开口便发了这一大堆牢骚。我了解他的心理,我知道他的愤怒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哪天一定要好好地劝劝你们老爷,再这样下去,不但害了小虎一辈子,并且会苦坏你们的太太,”我说。
“不中用,黎先生,不中用。我们老爷就是在这件事上头看不明白。况且还有赵家一家人教唆。坏就坏在赵家比我们老爷更有钱,虎少爷就相信钱。偏偏太太娘家又没有多少钱,家境比我们姑太太还差,虎少爷当然看不上眼。就是太太过门那年,他到万家去过两回,以后死也不肯再去。”
“你们太太娘家还有些什么人?”
“万家除了外老太太,还有大舅老爷、大舅太太、两位少爷。大舅老爷比太太大十多岁,在大学里教书,听说名声很好。两位少爷都在外州县上学。虽说没有多少钱,人家万家一家人过得和和气气。那才像一个家!哪儿像赵家,没有一个人做正经事情,就只知道摆阔,赌钱!连我们底下人也看不惯。黎先生,你想,虎少爷今天去赵家,明天去赵家,怎么不会学坏?”
“想不到你这样明白,”我赞了他一句。
“黎先生,你太夸奖了,我们底下人再明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做一世底下人!在老爷面前我们一个屁也不敢放。他读过那么多的书,走过那么多的地方,我们还敢跟他顶嘴吗?我们就是想替太太‘打抱不平’,也不敢向老爷吐一个字。况且人家又是恩爱夫妻。外头哪一个不说老爷跟太太感情好!虎少爷进去了。黎先生,你也进屋去休息罢。我们又吵了你半天。我们去给你打脸水。”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叶子烟管别在后面裤带上,叹息似地微微摆着头,走下天井里去了。我只得跟着他走进“憩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