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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园 巴金. 3354 2022-11-04 00:14

  第二天老文送午饭来,他告诉我虎少爷昨晚又没有回家,还说了一些关于小虎的话,又说起小虎甚至在外面讲过他的后母的坏话。我听了,心里不大痛快。午饭后,我不能在屋里工作,也不想出去逛街。我在花厅里,在园子里走了不知若干步,走累了,便坐到沙发上休息;坐厌了,我又站起来走。最后我闷得没有办法,忽然想起不如到电影院去消磨时间。我刚从石栏杆转进门廊,就看见周嫂给我送晚饭来,说是老文告假上街去了,所以由她送饭。

  我只好回到下花厅里吃了晚饭。周嫂冲了茶,倒了脸水。她做事手脚快,年纪在四十左右,脑后梳一个大髻,脸相当长,颜色黄,颧骨高,嘴唇厚,眉毛多,身体似乎很结实。她在我面前不肯讲话。我故意问她,虎少爷在家不在家。

  “他?不消说又到赵家去了。我们太太回娘家,千万求他去,他也不肯。他只爱到赵家去耍钱,”周嫂扁起嘴,轻蔑地说。

  “你们老爷喊他跟太太去,他也不听话吗?”我再问一句。

  “连老爷也将就他,他是姚家的小老虎,小皇帝。”她掉开头,不再讲话了。

  晚饭后我走出大门,打算到城中心一家电影院去。看门人李老汉正坐在大门内一把旧的太师椅上,抽着叶子烟,看见我便站起来,取下烟管,恭敬地唤了一声:“黎老爷,”对我和蔼地笑了笑。

  我出了大门,这声“黎老爷”还使我的耳朵不舒服,我便转回来。他刚坐下,立刻又站起身子。

  “李老汉儿,你坐罢,不要客气,”我做个手势要他坐下,一面温和地对他说;你不要喊‘老爷’,他们都喊我‘黎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黎先生,我明白,”他恭顺地回答。

  “你坐罢,你坐罢。”我看见旁边没有别人,决定趁这个机会向他打听杨家小孩的事。我在对面一根板凳上坐下来,他也只好坐了。

  “听说,你以前在杨家帮过很久,是吗?”我望着他那光秃的头顶问道。

  “是,杨老太爷房子刚刚修好,我就进来了,那是光绪三十二年,离现在三十几年了。我起初当大班抬轿子,民国六年跟人家打架,腿跌坏了,老太爷出钱给我医好,就喊我看门。”他埋下头把烟管在一只鞋底上敲着,烟蒂落下地来,他连忙用脚踏灭了火。他把烟管横放在他背后椅子上。

  “杨家的人都好吗?”我做出关心的样子问道。

  “老太爷民国二十年就过世了。大老爷也死了五年多了,只有一个少爷,公馆卖了,他就到‘下面’去,一直没有消息。二老爷在衡阳,经营生意,很顺手。四老爷在省城什么大公司当副经理,家境也很好。就是三老爷家产弄光了,吃口饭都很艰难……”他接连叹了几口气,摇了几下头,抚摩了几下他那不过一寸长的白胡须。

  “昨天来的那个小少爷就是他们杨家的人吗?”

  “是,这是三老爷的小少爷。跟他父亲一样,很清秀,又很聪明,人又好强。三老爷小时候,老太爷顶喜欢他,事事将就他。后来三老爷长大了,接了三太太,又给朋友带坏了,把家产败得精光,连三太太的陪奁也花光了。后来三太太、大少爷都跟他吵嘴,只有这个小少爷跟他父亲好。”

  “那么杨家三老爷还在吗?”我连忙插嘴问道。

  “这个……我不晓得,”他摇了几下头。我注意他的眼睛,他虽然掉开脸躲避我的眼光,可是我见到了他一双眼睛里的泪水,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真话,他隐瞒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还想用话套出他的真话来。

  “杨家大少爷不是在邮政局做事吗?那么一家人也应该过得去。这位小少爷还在上学,现在要送子弟上学,也要花一笔大钱!”

  “是啊,他们弟兄感情好,小少爷读书又用功。大少爷很喜欢他兄弟,就是不喜欢他父亲。小少爷在学堂里头,每回考试,都中头二三名。”李老汉说着,得意地捏着胡须微笑了,可是眼里的泪水还没有干掉。

  “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的确是个好孩子,”我故意称赞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常常跑到这儿来拿花,跟姚家底下人为难呢?他爱花,可以花钱买,又不贵。何必要折别人家的花?”

  “黎先生,你不晓得,小少爷心肠好,他折花也不是自家要的。”

  “送人,也可以花钱去买!茶花外面也有卖的,”我接下去说,我看见一线亮光了。

  “外头茶花不多,就是有,也比不上杨家公馆里的!栽了三十多年了,三老爷小的时候,花园里头就有茶花。一共两棵,一红一白。白的一棵前年给虎少爷砍坏了。现在就剩这一棵红的。三老爷顶喜欢这棵茶花。他虽说不务正业,可是那回说起卖房子,倒不是三老爷的意思,二老爷同四老爷要拿钱去做生意,一定吵着要卖,大老爷的大少爷不过二十七八岁,没有结婚,性子暴躁,平日看不起家里几个叔叔,也吵着卖房子,说是把家产分干净了,他好到外国去读书,永远不回省来。三太太的钱给三老爷花光了,也想等到卖了房子,分点钱来过活。大家都要卖,三老爷一个人说不能卖也不中用。当时大家都着急得很,怕日子久了会变卦,所以房价很便宜。得了钱大家一分,三老爷没有拿到一个钱。”他的嘴又闭上了,一嘴短而浓的白胡须掩盖了一切。

  “他怎么会没有拿到一个钱呢?三太太他们分到钱总会拿点给他花。至少他吃饭住房子得花这笔钱,”我惊奇地追问道,我相信他一定对我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黎先生说的是,”他恭顺地答道。

  我知道他不会再对我讲什么话了。他大概觉察出来我在向他打听消息,我在设法探出他心里的秘密,他便用这个“是”字来封我的嘴。我要是再追问下去,恐怕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增加他对我的疑惧,还不如就此打住,等到以后有机会再向他探询罢。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了一下。李老汉马上站起,脸色全变了,他那张圆圆脸由于惊恐搐动起来,好像他见到什么他害怕看见的东西似的。

  我也吃了一惊。我站起来,走出了大门。我向街中张望。我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瘦长的身材,粘染尘土的长头发,和一件满是油垢快变成乌黑的灰布夹袍。他走得很快,仿佛害怕有人在后面追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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