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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刻意关注,否则任谁都不会察觉到,唐加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追随着杜振熙,时不时掠过杜振熙一仰头一低头间的脖颈,目光随着颈间或因动作显现、或因说话滚动的喉结,亦跟着一动又一动。
他冷眼看桂开拾掇清楚躬身退下,看杜振熙自然而然地理好夹袄立领,嘴角翘起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又弯了几分。
“七少。”唐加明上前一步,并不掩饰嘴边笑意,只这份笑意转眼就透出歉意来,“怪我不该好奇心切,刚才鲁莽间碰洒了小郡爷的杯中酒……这中衣领子浸过酒渍,多半难以浆洗如新,回头我定送上一套做赔礼。”
既然是赔礼,就不会随便买套成衣充数,只会让家中针线房动手做以表诚意,等做出来都快过年了,你忙我也忙谁还会惦记着这件小插曲?
杜振熙客气话照单收,酒菜照样吃,嘴里随意应着“好说好说”,小手一挥,招呼停箸围观的众人继续吃好喝好。
唐加明就势不再刻意往杜振熙跟前凑,谈笑间应对自如,一直不曾停息过急跳的心,却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他分不清心中翻腾的,是所盼结果成真的喜悦多一些,还是无意间挖掘出真相的功成感更多一些。
心中情绪传递到指尖,他假作调整领口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喉结随着他一掠而过的手、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而杜振熙的喉结和他的一对比,就显出一动一静间很有些微妙的差别。
迟缓。
像附着在皮肉外的死物,一滚一动仿佛慢了半拍,有着极其细微的延后反应。
杜振熙的喉结,是假的。
偏男性化的嗓音可能是天生,平坦的胸部应该是缠着裹胸布,而刻意遮掩也无法避免外露的喉结再以假乱真,终究是假不是真。
如果不是他心怀疑窦有心留意,恐怕也发现不了这一丝几不可察的违和感。
更枉论高手在民间,他的小厮找来的假喉结粗制滥造,不代表从出生起就以男儿身示人的杜振熙,弄不来能瞒天过海的假喉结。
他已然笃定,杜振熙果真是女扮男装。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杜振熙的真实身世?
唐加明心念一滞,纷乱的神思仿佛游走在身体之外,机械地随众人或闹或笑,又机械地随众人看向厅门,只见阿秋去而复返,代沈楚其告辞道,“小郡爷和杜八小姐还没说上两句话,府衙的手下就找过来了。说是有公事请小郡爷拿主意。左右贺礼和谢礼都已送到,小郡爷就先走一步了。”
实则是定南王妃的心腹妈妈目的达成,一听是公事就催沈楚其赶紧回府衙,沈楚其无法,阿秋负责传话和送心腹妈妈,完了再赶去府衙。
菜过五味,最尊贵的客人已然走远,余下众人也跟着陆续告辞。
唐加明心神恍惚地立定在唐家马车前,回身看一眼送完客悄然合上的杜府侧门,情不自禁低喃道,“我不能害他……”
一旁准备扶他登车的小厮没听清,一脸问号道,“三少?您说什么?您有什么吩咐……”
唐加明猛地醒过神,摇头敷衍过去,只身钻进车厢,靠上车厢壁长出一口气,摸出衣襟那方猫咪绣帕,捂着脸闷声叹气,“我不能害她……”
杜振熙是“她”,不是“他”。
他隐约听说过,杜振熙一出生就被杜府视若珍宝,是由当时还在世的杜老太爷亲手包的包被,亲手抱着进祠堂上族谱,记做杜府的长子嫡孙的。
那么是否能说明,至少杜老太爷知道杜振熙的身世秘密,甚至有可能是杜老太爷做的决定,将杜振熙充作男儿教养,好顶立彼时只有陆念稚一个嗣子成器的东府门户?
只要有杜振熙这个长子嫡孙在,即便往后东府再无男丁出生,也不怕嗣子忘恩负义一家独大,致使东府家业旁落。
杜老太爷死而瞑目,却暗中防着陆念稚一手。
他也曾听说过,杜老太爷将雕香的独门手艺尽数传给了陆念稚,可见血脉亲情四字老话,血脉永远排在亲情之前,嗣子再好身上留的不是同一条血脉,终究横亘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戒备和防范。
江氏这么多年对陆念稚的亲事不闻不问,又是杜老太爷的结发爱妻,想来不仅清楚,还帮着掩盖杜振熙的身世秘密。
所以除了他,陆念稚和年幼的杜振晟,并西府众人,都不知道杜振熙的秘密。
东府有了杜振晟这个货真价实的十一少,那就不会让杜振熙永远假扮“七少”。
杜振熙敢以“七少”的名头求娶妹妹,多半只想借力,不是真想成就亲事。
江氏肯出面相看妹妹,必定是支持杜振熙的想法的。
可见祖母暗中推动的流言不假,陆念稚和杜振熙即使表面上并无不和,暗地里关于家主之争的角力只怕已是暗潮汹涌。
否则杜振熙何必冒险结亲,急着寻求外力相助?
这般细想一遍,唐加明恍惚的神思归位,急跳的心口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窥破的秘密,只能埋在心底,至少,暂时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从捂脸的绣帕中抬起头来,亮得吓人的双眼渐渐泛起一点一点的笑意。
杜振熙是“她”不是“他”,他不用再烦恼再压抑。
他喜欢她。
他可以喜欢她。
但不可以捅破她的秘密,若是西府知道了这个秘密,还会再老实安分的依附东府吗?
何况,东府还有个从身份上就和杜振熙天生对立的陆念稚。
他猜,江氏和杜振熙都在等杜振晟长大,等杜振晟顺利接手东府,就是杜振熙恢复女儿身的最好时机。
他不能也不愿打乱江氏和杜振熙的步伐、计划。
他不能害她。
更不能告诉祖母。
唐加明眼中笑意倏忽黯淡,捧着绣帕的掌心猛地收紧,重重靠回车厢壁,时轻时重地磕碰着后脑勺,好让自己能暂时压下儿女私情,将心思集中到正事上。
他不能真的害她。
但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已经落下棋局的棋子,也不能收回。
事有反常必为妖,只会适得其反,立时引起祖母的侧目和怀疑。
祖母要他做的事他依旧要做,但祖母要的结果,已经不是他能继续听之任之的结果。
祖母想让杜府家破人亡,而祖母在明他在暗,他可以暗中警示、帮扶杜振熙,即便跳进祖母挖好的坑也依旧能安然爬出来。
即使是为着他可以喜欢她,杜唐两家的恩怨也该趁早了结。
只不过,不是以祖母的方式了结,而是以他的方式做个了结。
纷呈念头转过脑际,随着车身一震悉数钻进心底,唐加明心头沉甸甸,跨出车门迈进唐家的步伐亦是沉甸甸的。
他望向祥安院的方向,忽然想起灯火阑珊的那晚,他心中划过的那个不孝想法。
如果祖母不再压在他的头上,母亲和妹妹会过得更好。
他这个名不符实的唐家家主,也会过得更好。
至少,可以喜欢想喜欢的人,娶想娶的人。
同样的念想再次闪过,唐加明已无那晚的一瞬惊措,朗眉星目溢出坚定光彩,沉甸甸的脚步渐行渐快,带得垂至鞋面的袍摆猎猎作响。
小厮搓着脚步撵着唐加明小跑,再次一脸问号道,“三少?您不先回院子洗漱更衣?这是要直接去见老太太?”
不管公事私事,但凡主子出门回来,收拾清整再去祥安院见老太太回禀大小事宜,早已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老太太最厌烦人风尘仆仆。
唐加明闻言脚步一顿,暗自反省自己太急躁太沉不住气,放缓脚步顺着小厮的话茬道,“今晚的事……人手都安排无误了?”
“是。撒出去的人算着时辰,晓得您差不多该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等在院子里了。”小厮早得了消息,忙答道,“只等您再过一遍眼,没问题了就上报给老太太,只要老太太点头,就照着计划行事。”
“你去把人都叫过来。”唐加明站定原地,沉吟道,“不必劳烦他们一遍话过两道嘴,让他们和我一起去祥安院见祖母。”
小厮不疑有他,忙领命而去。
静等的唐加明再次望向祥安院,心下说不出是什么心境。
只知道祖母想设计试探陆念稚,正好,现在的他,也想试探试探陆念稚究竟是什么态度。
如果陆念稚那天没察觉出唐家的异样,那就更有利于他暗中警示、帮扶杜振熙。
他不想害她,难保别人不想害她。
唐加明想到柳氏要送给杜振熙的那份“生辰大礼”,不禁再次无声翘起嘴角。
他忽然也有些期待,期待杜振熙会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出手应对?
他可以喜欢她了。
那么她呢?
值得他喜欢她吗?
他在等人来,也在等可能上演的“好戏”。
等祥安院人来人往重归平静后,早已过了熄灯的时辰。
唐家渐次陷入夜色之中,杜府的清和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杜振熙白天请过外人,晚膳则在江氏的坚持下,和陆念稚一道来清和院用膳,这会儿三人正围坐一块吃茶消食。
“这么说,唐加明的性子倒被你摸透了,是个真心疼妹妹的。”江氏听杜振熙说完唐加明对她的暗示,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可惜他是柳氏的亲孙子,不然倒是可以结交一番。如此看来,你’误闯’小佛堂的事,唐加明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您也说他是唐老太太的亲孙子了,他放过不算,要看唐老太太肯不肯放过。”杜振熙微微的笑,转头给陆念稚续茶,轻声哼道,“四叔说的话您也听见了。唐家暗地里的小动作,可不少呢。”
江氏一挑眉,“恩然是十三行里人人称道的’老狐狸’,柳氏难道比恩然还精不成?她这是想干什么?”
人人称道也是背着陆念稚称道,哪有江氏这样当面“夸”陆念稚是老狐狸的?
杜振熙险些把茶斟洒了,忍着笑去看陆念稚。
陆念稚俊脸微黑,无奈看一眼江氏,“别管唐老太太想干什么,您且等着看,不出两天就会闹出’大动静’来。”
唐家既然准备暗中出手,他们之前铺排下去的防范,也不是白做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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