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去警察局认尸,凶手只开了一枪,就将他置于死地。那致命的一枪从后颈射入,从左眼穿出,半张脸支离破碎,鲜血淋漓。谈竞沉默着凝视那张脸,冒着热气的鲜血已经干了,结成硬壳凝固在脸上,他伸手摸了一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手收回来。
一个警察拿着资料站在门口:“认出来了没?是不是你们报社的李岭?”
谈竞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下头。
警察嗯了一声,一边在文件上写写画画,一边上身后仰,向外喊道:“同事确认了,家属是今天把尸体拉走,还是在我们这多放两天?”
李岭的媳妇儿怀孕七个月,正被她亲姐姐陪着,在外头哭。他娘一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媳妇儿不信邪,非要亲自来看,然而进了警察局,还没见着尸体,先看到了遗物,当即就眼前发黑,软倒在姐姐怀里,被扶到椅子上缓气。
谈竞去跟警察交涉:“这是桩命案,你们不查吗?”
警察头也没抬:“查,当然查!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罪犯逍遥法外。”
谈竞道:“都没尸检,子弹射入方向也没有确认,如果家属把尸体拉走,你们还怎么查?”
警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行,那就在这放着吧。先说明,停尸费一天五十法币。”
谈竞如今的工资不过才六十,眼前这小警察顶破天也就二三十。他皱起眉,刚要开口,李岭的媳妇已经站起来:“我们今天就走。”
谈竞快步过去,想扶她,又顾忌礼教,只能袖手站一边:“弟妹,他们要查案,不做尸检是不行的。”
李太太摇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下来,她低低地抽泣一声,又立刻抬起袖子将泪水擦掉,用力向下拉着嘴角,控制自己不在外人面前失态:“他们不会查的。”
她在姐姐的搀扶下走到桌子边办手续,签了字,那警察又问她要30法币,当作是把李岭从街口抬回警察局的辛苦费。李太太两人摸边口袋也只凑出了22块钱,只能将手腕上的玉镯子押给他。谈竞快步上前,将30块拍到桌子上。他动作太大,那小警察不乐意起来,等着他道:“你什么态度?想闹事吗?”
谈竞冷笑一声,正欲开口,李太太又拉住他:“谈社长,算了,人都走了,争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劳烦你去替我雇辆车,我接东山回家。”
东山就是李岭的字,谈竞难受地看着李太太,而后者却对他抽了抽唇角,看样子是想挤一个安慰的微笑给他看。而谈竞却看不下去,遮着眼睛转身走开了。
他回去的时候,李岭已经被抬出来,尸身上盖着白布。李太太没有到底没有敢掀开白布去看丈夫遗容,而是与谈竞和娘家姐姐一起发力,将李岭从尸床上抬到车上。
谈竞想陪同女眷一起将李岭送回去,但李太太若有若无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向他行礼:“谢谢你,谈社长,今天真是麻烦你了。东山的后事……”
她呼吸发抖,勉强稳住声线:“可能不会大办,请您回去告诉报社里的诸位,就说李家不请他们吃白宴了,请他们恕罪。”
“弟妹……”谈竞还想劝她继续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残忍。李岭是他爹的老来子,前头一个哥哥,死在战场上,因此才又生了他。现在他去了,李家没有主心骨,只靠李太太一个弱质女流,要她一边承受丧父之痛,一边跟警察局周旋命案,实在是强人所难。
谈竞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钱都拿出来——军票、法币,还有几块大洋,零零总总凑了几百,塞到她手里:“这是报社全体同仁的一点心意,请弟妹务必收下。”
李太太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又向他行礼:“多谢您,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她拒绝了谈竞送她回家的请求,慢慢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谈竞伫立片刻,又返回警察局,询问命案发生的时间地点,问他们有没有找目击者。
答案自然是没有,谈竞怒从心起,拍案道:“食民之税,误民之事,警局就是这样办差的?”
“你说什么?”那警察猛地将文件夹大力拍到桌子上,指着他的鼻子,“反了你了,一个小报记者,还把自己当成个人了!”
谈竞冷眼看着他们,丝毫不为那些威胁所动,只道:“我即便是个小报记者,也只道不能草菅人命的道理。”
“哟呵,看来你不仅把自己当成个人,而且还当成个圣人了。”小警察呵呵冷笑,拽着他往外走:“去,出去,江面上看看去,整个滨海哪条江没飘着几个死人?你这么圣怀博大,去把他们的死因一一都查了,给他们沉冤昭雪去!”
谈竞怒道:“我是受害者同属,前来报案,若我去做这沉冤昭雪的事,那还要你何用?你不想干这活,尽管把俸禄吐出来,位置让出来,想去为那些江上浮尸,和我这蒙冤同僚昭雪的大有人在!”
“你!”小警察怒从心起,眼见就要挥拳打上去,他的一个同事从外头进来,看见谈竞的脸,大吃一惊,慌忙上来拦住那小警察,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你冷静点吧!这人是潮声日报的副社长,和市政厅关系匪浅,你惹恼了他,他回头再跟上头有心无心地提你一句,你就真要把位置让出来了!”
小警察半信半疑,一边听一边斜楞着眼睛瞟谈竞:“他?他有这么厉害?”
“日本人的屁股都敢摸!前几个月进了政保局,囫囵个的出来了……这种事情你听说过第二遭?”同僚着急道,“哥哥会害你吗?这是尊大佛,赶紧送走了事,你忙你的去,我跟他打哈哈。”
他说着,朝谈竞走过来,一脸浑然天成的谄笑:“哎哟!谈社长!好久不见!”
谈竞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在脑海里找到对应的名字,所以也没有以相同的热情回应,只不咸不淡道:“好久不见,警官。”
“社长大人贵人多忘事了不是,”那中年警察上来同他握手,亲昵地拍他上臂,“老刘!抓一舌头的时候,咱们见过,我当时在封锁现场,您老还给我让过一颗烟!”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烟盒,从里面挑出一支来,递给谈竞:“来,好烟,虫草的,您抽!”
谈竞并不记得他说的那次行动,但记不记得都无所谓,这人只是来打发他,并不是为了攀交情。谈竞没接那支烟,只将他的手推回去:“戒了,不麻烦,你把刚刚那个警官叫出来,处理完我同事的命案就走。”
“嗨,那就以愣头青,啥活都不会干,您什么案子?我来处理,包您满意!”他装作对命案一无所知的样子,道,“您同事出事儿了?打死了人,还是被打了?”
谈竞淡淡地看着他:“他经办的这案子,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都不会干。”
那警官看他较上劲了,只怕不好打发,说一声“您等着”就回头去,找前头那个小警察,想必还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把他硬拽出来跟谈竞道前。
小警察半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谈竞的眼神还别别扭扭的,但态度却已经大转弯。他应该是刚端警察这个饭碗不久,只学会了威胁恐吓,尚未将溜须拍马等技能运用纯熟,在面对谈竞这尊刚跟他干过仗的“大佛”时,折腰就变得困难起来,但又不得不做。
“那什么……谈副社长,”他挤出一脸媚笑,嘴巴还一抖一抖的,显然颇为勉强,“小子不懂事,冲撞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说着,还冲他鞠了一大躬。
那中年人还在帮同僚向谈竞说好话,一边说一边训斥他。谈竞沉默半分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警官,我同事的案子……”
谈竞没有羞辱自己,也没有咬死他前头的无礼行为不放。这份大度使小警察感动不已,立刻抢话:“您放心,我就算上天入地,也要帮您把凶手找出来!”
谈竞默了默:“多谢您。”
“您太客气了!”小警察又冲他鞠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这是我们当警察的职责,嗨,要说都是端这碗饭的,谁不想好好干活,就是这世道太操蛋,我们警察的脑袋,一般都是江口那几个大佬立威用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刚刚拍在桌子上的文件夹递给他:“其实尸体我检查过了,该记的也都记了,跟家属交涉完,这就去找目击者提问。”
谈竞看了他的记录,方方面面都到了,的确详细。他着重看了几个关键部分,像那个小警察道歉:“我一时失态,还请警官恕罪。”
小警察又赶紧对他鞠躬:“您太客气,太客气了!”
谈竞将自己的名片留一张给他:“这案子如果有进展,请您随时通知我,查案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解决,一定尽心。”
小警察收了他的名片,期期艾艾地跟他握手:“谢谢社长,社长,我,我,我叫冯琛,王子边的琛,您这案子我保证给您漂漂亮亮地办了,您下回要是见我们领导,拜托您……替我说说好话……”
谈竞默了一下,想对他微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