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茶馆,同样的位置,甚至是同样的茶,两人又面对面地坐到一起。二胡一张脸板得更紧,甚至面目阴沉,衬得对面的谈竞看起来愈发春风满面。
“你想要的东西。”二胡先开的口,同时将一个油纸包甩到桌面上,“一份大礼。”
谈竞笑眯眯地将油纸包拿到手里,轻轻掂了掂,很轻,仿佛里面只有几张纸。
二胡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喝茶:“一份大礼,希望你能满意。”
谈竞一边拆纸包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哦?多大的礼。”
“一条性命。”二胡冷冷道,“我方埋伏在你们领事馆的一颗钉。”
谈竞手指一顿,特务机关竟然有这样的东西,这颗钉指的是他,还是另一个他不知道的暗线?他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稳住想要发抖的手,慢慢拆开油包,展开里面的资料。
“我给你三天时间揪出这个钉子,这一份大功劳,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但如果你没有,这也不是我们的过错。三天后,我在这里等你,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希望你能还给我一份大礼。”二胡说着,起身抖了抖漆黑的长袍,从谈竞身边扬长而去。他走得实在太着急,没注意座位上的谈竞已经完全僵硬,甚至连那张脸上都一并蒙上了寒霜。
那果然是一份资料,而且非常详实,甚至有申请书,姓名那一栏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写着“谈克己”。
这是他的资料,他的申请书,谈竞双手开始发抖,他没有镜子,否则一定会看到自己脸色惨白。写这封申请书的时候他还年轻,一笔一划都带着稚气和天真热血,仿佛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了笔尖,想要交出命去换一个新未来。
特务机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谈竞快速翻阅那叠纸张,申请书后面是一些文字资料,关于他加入延安后所有的工作安排,有些是真的,但有些很假。那些纸张全部泛黄陈旧,有些还有破损,的确像是从一叠尘封的老文件里拿出来的。
是藤井寿伪造的吗?可那封入党申请书的确是他亲自斟酌的字句,洋洋洒洒数页纸,将他对时事的反思和通读数本著作后的心得全部倾注出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处在异常亢奋的状态中,甚至一多个日夜没有入睡。
谈竞反复看那份申请书,逐字逐句地阅读,想从里面揪出一些蛛丝马迹——还真的有,问题就出在笔迹上。
申请书的字迹与他的自己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连他本人在刚一看的时候,都下意识认定这是自己写的,但这份申请书有个不易发觉的问题,在每一行结尾,都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墨水点。
这完全是书写者的下意识反应,写完一行后,顺手在行末点一个点,然后再开启下一行。可这不是谈竞的反应,谈竞在写字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他滞留茶馆的时间太久了,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茶博士走过来,堆起一脸笑意,弓着腰询问:“先生,您要点茶吗?”
谈竞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将桌面上的纸张快速收起来,掏出一张军票:“一壶铁观音。”
茶博士收了钱,连声应着退开。谈竞将那个油纸包恢复到先前的位置,没等茶水送上来便径自起身离去,在他背后数张桌子处,兴义堂的葛三爷正端着一个紫砂壶凝视打量他。二胡在谈竞离开后再次出现,已然换了套衣服,坐到葛三爷对面。
“怎么,不对劲?”
“他的反应很激烈。”葛三爷将茶壶举到嘴边,吸溜了一口里面的茶水,“这不太对,他看到钟声的资料,怎么会反应这么激动?”
二胡嗤笑一声:“没准钟声正是死在他手上。”
“那就更不应该是这个反应了。”葛三爷将茶壶放到桌面上。先前给谈竞兜售铁观音的茶博士端着木托盘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座位,一脸迷茫地将茶端到了葛三爷面前:“三爷,方才那位客人……”
“付账了吗?”
茶博士一脸怨气地摇头,葛三爷轻轻挑了一下嘴角,抽出一张军票递给他,对二胡道:“他上次与你见面,连小费都记得给。”
二胡摇摇头:“您这样说,那他身上可疑之处就太多了,上回谈崩了,这回还愿意来,明明知道我们的身份,却仍然按兵不动,没有将我们的人头算作功劳……但这些事情,都能有理由能解释通。”
葛三爷笑起来,眉眼间情绪消散些许,将茶博士手里那壶茶接过来,倒进自己的小壶中:“或许是我谨慎过头了吧……藤井寿说钟声死了,但却没有见到尸体……算了,现在就看他这三天里有没有什么动静了。”
谈竞一路神思恍惚地回了家,他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瞪着天花板。那个灰白的建筑向他倾轧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从茶馆带回来的那枚油纸包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放在胸前,像捧着一颗卜卜跳动的心脏。谈竞僵直着身体仰面躺倒,姿态严谨到甚至可以保持这个姿势被进棺材。
半夜的时候,窗外似乎下起了小雨。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雨滴从十万八千米的高空落下来,砸进泥土堆里,溅起肮脏的水滴,无数土壤下的生物钻来钻去,沐浴湿润的泥土,从中汲取肮脏养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趁得这些见不得光的声音愈发清晰明了,震耳欲聋。
书房里桌面上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隔着一扇木门传进他耳朵,像是一个人在桀桀怪笑。绵谷晋夫,谈竞心想,他的幽灵如果还徘徊在这间公寓里,眼下必定正立在床边,面目狰狞地嘲笑他和他怀里的那个油纸包。
是他干的吗?谈竞心想,绵谷晋夫发现了裘越的真实身份,在藤井寿还远隔重洋,身陷牢狱的时候,他于幕后指挥千军万马,准确无误地抓捕了他的上线,并且将井绳每一处藏有秘密文件的地点都翻了个底朝天——他实在是谨慎,同一份资料都被分开放在了不同的地方,可这样的谨慎竟然也没有逃过绵谷晋夫的眼睛。
谈竞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视野里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嘴巴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方式张开,仿佛在大笑,又仿佛在怒吼。
他又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窗帘透出些许亮光,那必然是东方云层后传来的细微光线,太阳要出来了,但总有些人比太阳醒的更早。他听见楼下传来悉悉索索的人声,买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在早市上贩卖新鲜水果蔬菜的贩子也赶着车从郊区跑来,木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令人牙酸。谈竞暗暗咬紧牙关,将这一阵使他浑身发麻的声音挨过去,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再次拆开了那个油纸包,开始翻看申请书后面的工作安排,有些是真的,但有些非常假,这样的假是针对他谭克己本人而言的,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无论被描述的有多么栩栩如生,在他眼里都满身漏洞。
为什么会造假,谈竞将那些工作报告按照时间顺序放到桌面上,他从来不写工作报告,那些笔记是井绳的,这是井绳在每一次任务完成后,交回给上级的资料。
哦,井绳,井绳的笔迹。谈竞眯起发红的眼睛,扯出一丝冷笑。井绳的笔记,这帮人连他的笔记都能模仿得十之八九,更何况是井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