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婕翎的提议很好,谈竞也欣然应允,但陆裴明却摆手拒绝,而且拒绝的还不是采访:“小野秘书和七小姐可以留下旁听的。”
七小姐只是顺带的,小野美黛才是他要留下的正主。
陆裴明出身的滨海陆家也是个大户,在汪兆铭和蒋中正还没有闹翻的时候,陆家在滨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举足轻重——陆老爷子本人在民国滨海当局里任职,而陆家姑奶奶嫁给国民党高官,荫惠陆裴明做滨海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如今陆老爷子仍然在滨海当局,陆裴明还升了一级,成为法院院长,但陆家地位却已经一落千丈——只因那位姑奶奶的东床快婿跟着蒋中正去了重庆,却没来得及将整个陆家尽数带走。
谢流年将陆家扣在了滨海,因为他需要这样的大户来稳定人心,同时却不能允许一个跟重庆扯不清的家族在当局中担任高位。于是陆老爷子原本的职位变成虚职,陆裴明虽然升职做了院长,却变得比从前更加小心,甚至是卑躬屈膝——就像他现在对小野美黛一样。
小野美黛微笑着示意卫婕翎坐下:“我也对谈记者的访谈很好奇,如果您也同意,我是很想留下来旁听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谈竞还怎么拒绝呢?只能客客气气地请小野美黛自便。于是四个人又坐下来,谈竞打开钢笔和笔记本,开始对陆裴明提问。
“卫大公子请陆院长来做说客,说服七小姐撤诉,针对这件事,陆院长是怎么想的?”
陆裴明看起来还算镇静,他说话语速很慢,是为了给自己的大脑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或者说是足够的编瞎话的时间。
谈竞知道陆裴明是怎么想的,他本就不愿得罪富可敌国的卫大公子,眼下这桩官司又被日本领事馆关注,他就更不愿涉足其中。如果这个时候卫七小姐主动撤诉,那所有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他看着陆裴明,陆裴明也看着他。两人都对那个原因心知肚明,但陆裴明却还要编出一套冠冕堂皇地说辞给谈竞听——这是谈竞故意整他,怪他将小野美黛留下来旁听他们的采访。
陆裴明又将手绢拿出来,放在手里捏着。他两腿无意识地岔开,面色有点涨红,额上亮油油地浮起一层薄汗,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
“七小姐与卫大公子到底是一家人,亲兄妹……”他结结巴巴地说,“兄妹之间因遗产纠纷闹上法庭,尤其是还被谈记者这样的媒体界人士所关注,这对滨海社会会造成的影响可不太好,届时兄妹之间信任全无,家庭之内伦理败坏……社会还怎么安定发展?”
谈竞“哦”了一声:“那您的意思是七小姐应该任由卫大公子违背老卫公遗嘱,光明正大侵占卫家义庄财产?”
陆裴明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卫家义庄是用来供养卫氏族人的,而大公子身为卫家人,总不至于弃族人于不顾。再者说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将死钱放在那,不如化死为活,将款子用作投资生利,岂不是能供养卫氏于千千万万年?”
“投资生利这事,是卫大公子的打算,还是陆大法官的推测?”
“卫大公子是有此打算。”陆裴明稍微放松了一点,额角汗也消了,于是将手绢放在膝头折好,塞进口袋,“但具体操作方法,陆某就不清楚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七小姐,”谈竞转向卫婕翎,“大公子的这个打算,可有对你,或者任一卫氏族人提过?”
卫婕翎立刻摇头:“从来没有,今日听陆院长说起,我才知道。”
谈竞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既然卫大公子动用义庄款项是为了以钱生钱,更好地供养卫家族人,那为何不对七小姐以及族人们直言相告,甚至这官司都已经立案引发社会关注了,也不见他对七小姐提起呢?”
陆裴明愣了一下,立刻回击:“这陆某怎么知道,谈记者若是好奇,应当去问大公子才是。”
“好,是我的失误。”谈竞不同他争辩,立刻改口,“我们还是说这桩官司,民国之前从无相同案例,但已有相应法律条文,请问陆院长,那些法律条文是怎么规定遗产分配的?”
民国法律规定男女具有同样的遗产继承权,这是为了从法律上确定男女相等的社会地位。但民国立国至今,从没有谁真的照着这个规矩做了——出嫁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未出嫁的也只得一份嫁妆便算娘家仁至义尽,真正有资格瓜分先人遗产的,还是家里那些兄弟。
“惜疆兄。”陆裴明忽然叫谈竞的名字,双目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是主审此案的法官,你会怎么判?”
他忽然反客为主了,这叫谈竞惊了一下:“自然是照法律条文来判。”
“那就是了。”陆裴明道,“你今日采访我,无非是想问我对此案的态度,借此推测我会怎样审理案件。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将明话说给先生:我陆某人是受民国当局委任的法院院长,我一定会秉公断案,依法判案,上不愧中央当局,下不愧父母百姓……谈记者只需静待结果即可。”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谈竞笑起来,正想发问,小野美黛却忽然接过话头:“陆院长不愧是汪先生亲口称赞过的人,这桩官司能得您亲自审理,真是一件幸事。”
卫婕翎惊讶地看着小野美黛,她一直觉得小野美黛是来支持她的,而陆裴明则是她兄长卫应国派来的说客。
谈竞笑眯眯地看着小野美黛:“小野秘书的嘴皮子很厉害,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小野美黛瞟了他一眼,也跟着笑起来,她好像还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奈的样子,对卫婕翎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七小姐不愿撤诉,这官司就必须要打……现在只能相信陆大法官能秉公断案了。”
谈竞皱了皱眉:“小野秘书支持七小姐撤诉?”
卫婕翎的背挺的更直,她向小野美黛处无意识的倾身,专注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卫婕翎不希望小野美黛在这桩官司背后做手脚助她胜诉,但更不希望她站到卫应国那边去,给自己下绊子。
但小野美黛回答的很完美:“栖川领事希望七小姐能在达到保留义庄财产的目的后撤诉……老卫公为整个卫氏家族留下的遗产,不应该被谁为一己私利而中饱私囊。”
她说着,对卫婕翎绽开一个温柔地笑意:“毕竟七小姐与大公子是一家人,一家人若能关起门来解决矛盾,那自然比对簿公堂要好得多。”
卫婕翎放下心来,低头向她致谢。
陆裴明看着谈竞:“谈记者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回答谈竞任何问题的万能回答,又显得从容不迫了。谈竞也发现这个情况,因此剩下的问题就变得没有意义……他合上笔记本,用行动表示这场采访可以结束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谈竞将钢笔笔帽套上,表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被记录,也不会见报,但陆裴明依然用防备的目光看着他:“不谈法律、不谈交情,只说你自己,你觉得卫七小姐这个官司该打吗?”
陆裴明眼睛垂下去,沉默半晌,轻声道:“该打,也不该打。”
“愿闻其详。”
陆裴明摇摇头:“这话不应我来说,可我还是想问谈记者,你想过没有,如果七小姐打输了,日后千家万户的女孩子……地位兴许还不如今日。”
卫婕翎立刻道:“我提的要求,有哪一个不符合民国律法?如果严格按法律规章走,怎么可能打输?”
陆裴明看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转向谈竞继续道:“如果这场官司赢了,那么等待着卫家和卫七小姐的,将是无休无止的财产官司,将一直打到卫家破产,打到整个家族家破人亡为止。”
卫婕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只是想得到我应得的。”
“七小姐的行为没有错,”陆裴明从茶几上取回帽子,站起身来,这一下午无功而返,他想要告辞了,“法律会站到你这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珠子忽然闪了一下,将一个瞬间的目光投到小野美黛身上,然后才挪回原位,向卫婕翎微微欠身:“我告辞了,七小姐。”
卫婕翎起身送他,堂中客便一齐起身,同时向她告别。小野美黛又对卫婕翎确认了一遍她与栖川旬的会面时间,与谈竞一同走出卫家老宅的大门。
谈竞在门槛前顿了顿,问陆裴明:“陆院长是从卫宅哪个门进的?”
陆裴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莫名其妙地回答:“角门,怎么了?卫家老宅的大门不向来只为王爷大人开吗?”
谈竞含笑看着小野美黛点头:“是了,如今小野秘书纵然称不上王爷,也算是位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