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隐隐而来的胀痛将田二老爷从睡梦中唤醒。田二老爷睁开一双沉重的眼皮,马上从红木立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这张面孔苍老颓丧,额头上深嵌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皱纹,皱纹上沾着几点凝固的血滴,像趴着几只讨厌的苍蝇。脸是变了形的,左脸比右脸格外肥胖一些,饱满一些;而且,颜色也不同于右脸,右脸苍白无光,左脸却红肿带紫,紫中发亮。左脸颧骨上的皮肉明显被打伤了,破皮处渗出了不少血,整个脸孔就好像一个长得不正而又摔伤了的大鸭梨。
田二老爷不承认这烂鸭梨一般的脸孔属于他自己,在二老爷的印象中,他的脸应该比穿衣镜里的这张脸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严得多!
脸上肿胀的灼痛却毫不客气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爷,这张脸确凿地姓田,这张脸确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实行不承认主义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的。
二老爷有点纳闷,有点想不通,二老爷先是很认真地摸了摸脸;继而,又从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对着穿衣镜仔细地看,仿佛在认领一件遗失已久的小玩意儿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对这张脸的主权。
这就是说,二老爷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帮可恶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好像是——
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吧,二老爷听到矿区方向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心中一惊,知道大兵们动手了,匆匆带着两个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视情况。不料,刚走到分界街旁的胡同口上,迎面便冲来十几个背枪的大兵。二老爷不知道这帮大兵是奉命来抓他的,竟没有躲藏,径自迎着大兵们走了过去。就在刚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时候,冲在前面的两个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爷的胳膊。
二老爷一时间被搞愣了,一面挣扎,一面喊: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长,镇上董事会会长,和你们张旅长也是认识的,你们……你们放开我!放开!”
“嘭”的一声,二老爷的腰眼上先吃了一**子。
“放开?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话找我们旅长说去!”
二老爷这下才明白过来,张贵新这臭王八蛋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其实,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张贵新既然对占矿的窑工们动用了武力,焉能不对窑工领袖田二老爷动手呢?
二老爷料定事情不妙,嘶声叫道:
“来人啊!来人啊!大兵们抓人啦!”
两个随从的家丁这时也被扭住了,他们见二老爷喊了起来,也扯开嗓门喊起来:
“田家的兄弟们,快来啊,大兵们抓咱二老爷了!”
“快救二老爷啊!快啊!”
这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区这边,连胡家区那边也惊动了,分界街两旁的小胡同里一下子涌出了百十口子人来,这些人一见大兵们绑架他们的领袖,当即便掂着家伙扑上来了。宽不过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胡同口上乱作一团。从这当儿开始,二老爷便像个木偶似的,被人们拽来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个身材高大、一身蛮劲的大兵手里,后来,那个大兵的肩头上挨了一扁担,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爷分了手。接着,二老爷被拉到一个胡姓窑工的身后,可他还没站稳脚跟,又被蹿到面前的一个小个子大兵缠住了。那小个子用脚踢他的腿,用拳头打他的脸,硬扯着他往外冲,他死命往后挣,一边挣,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予以还击。这时,一个客籍窑工顺手操起镐把给了那小个子大兵当头一棒,这才将他救了出来。
二老爷被救出来以后,头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脸上并没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记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们被打跑之后,二老爷还慷慨激昂地向胡同口的窑工们讲了一通话,还招呼着要镇上的窑工代表们晚上到田家大院开会。然而,当两个家人把他挟到家后,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脸颊有些发木、发胀,额上的血管“扑扑”乱跳,他觉着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二老爷根本没打算睡觉,二老爷知道形势的严重性,知道这场战争的危险性。二老爷要和窑工代表们认真商量一下,如何支援矿区参战窑工的问题,诸如,矿区内窑工的吃饭问题啦,伤员的救护问题啦,等等、等等。二老爷不想睡,也不能睡。可不知咋的,竟坐在竹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是二老爷的一个毛病,二老爷只要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爱睡觉——不是二老爷要睡,而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就进入了梦乡,由不得人的,二老爷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好了,二老爷一觉醒过来竟成了这么一副烂鸭梨般的模样!这可让二老爷如何见人?如何去主持窑工代表的会议?二老爷自尊心极强,素常最讲究仪表装束,他决不愿扛着这么一副破败的脸孔去抛头露面。
二老爷立起了身子,紧张地走到穿衣镜前,又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越打量,他的心里越难受,越是觉着自己受了人格上的污辱!这帮可恶的大兵们竟然打了他田东阳,而且是打了脸!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这帮大兵竟然打了他的脸!竟然将他的脸打成了这副模样!
二老爷决计和大兵们见个高低了。
二老爷历来是主张和平的,不喜欢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人世间的矛盾冲突,二老爷为了避免和推迟这场窑民战争的爆发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蛮横的大兵们竟不理解二老爷的一番苦心,竟然打了一贯主和的二老爷,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二老爷只有用战争的手段,来对付战争了!
他不相信张贵新两个团的大兵能迅速打赢这场战争,张贵新两个团只有一千几百号人,而田家铺镇上的窑民百姓有一二万人,窑民身后有红枪会,有三县绅商,再说,李四麻子李旅长也好歹送来了百十杆枪、十几箱子弹;张贵新想轻而易举地攻下矿区是决不可能的!关键的问题,是要顶住大兵们的最初进攻,使红枪会和李四麻子们有一个集结的时间。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就必须守住镇子的主要街区,想方设法拖住张贵新的后腿,最大限度地减轻矿区方面的压力。镇上的窑工有两个团,加上老少爷儿们,能跑能颠的,不下五千之众,只要这五千人拿起了武器,任何大兵都休想在田家铺镇上站住脚!
二老爷要把镇上的兄弟爷们统统组织起来,保卫家园,如果张贵新敢在镇上胡闹,他们就人自为战,巷自为战,街自为战。二老爷要斩断大兵们伸向田家铺镇的每一只爪子,使得他们根本不敢走进分界街两旁的任何一个巷子、任何一间房屋,二老爷要将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困死在这里,使他们得不到粮食,得不到水,得不到休息!二老爷要将田家铺这块土地变成大兵们的坟场!就这话!
二老爷很激动,猛转身离开了穿衣镜,信步出了卧房,走进了堂屋。在堂屋里碰上了正在拌猫食的二奶奶,二奶奶一瞅见二老爷那受了伤的脸,便大呼小叫地道:
“哟!哟!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刚才咋没看见?要不要找块布包一包?”
二老爷顿时觉出了二奶奶的愚蠢,这半个脸都肿了,如何包扎?
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不用!不用!你找条毛巾润点凉水,先给我捂捂!”
二老爷这时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还希望能在窑工代表们到来之前,将自己的这副面孔多多少少地修整一些。
二奶奶颠着小脚忙乱了一阵,给二老爷找出了一条没用过的新毛巾,在凉水里浸透了,拧干水,递到了二老爷面前。
二老爷接过毛巾展开,敷在脸上,热辣辣的脸多少好受了一些。托着毛巾坐在对着大门的太师椅上,二老爷又想开了心事。
二老爷再一次想起了矿区内的胡贡爷和那六个团的窑工,再一次想起了胡贡爷和窑工们的肚皮问题。这是一个事关成败的重大问题。如果镇上的食物送不进去,矿内的窑工是无法支持下去的;而要将食物送进矿区,又着实很困难。眼下矿区四周被张贵新的大兵们团团围住,大白天人根本靠不近,如果要送饭,只有夜里送,趁大兵们睡觉的时候,组织镇上的两个团武力掩护,强行打出一条通道;而且要多送一些,送一次,争取能让他们吃上三五天。这势必又要导致一场混战,搞得不好,兄弟爷们要吃亏,最好的办法,是在送食物之前,先和矿里的人取得联系,让他们出来接应一下,整个行动要迅速,要速战速决。
这个问题必须在晚上的代表会议上提出来,让大伙儿都琢磨、琢磨,看看还有啥更好的办法。
其次,二老爷又想到矿内窑工的子弹问题,张黑脸送来的子弹,估计不够用——谁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几天?如何补充子弹,也是个大问题,今夜还得派几个人去找找大青山山沟里的张黑脸,找找宁阳县城里的季会长,让他们帮着想点办法,得明打明地告诉他们,没有子弹,这个仗就没法打下去了!另外,还得通过季会长和张黑脸探询一下,李四麻子究竟作何打算,他们的兵什么时候能开进宁阳?
二老爷对李四麻子这个人吃不准,非常担心李四麻子在关键的时候将田家铺的窑民们卖了,他得设法促使李四麻子早日动手,得让那个麻小子明白:他要是敢把田家铺的窑民卖了,那么,田家铺的窑民也会将他卖了的,窑民们和张贵新大兵作战的枪弹就是他李四麻子提供的,到时候,他田东阳就会出面作证,窑民们本不愿打,是李四麻子唆使窑民们打的!
二老爷估计李四麻子不会这样干,因为李四麻子和张贵新早有仇隙,而且,李四麻子觊觎宁阳已非一日,这就是说,窑民的利益中,也有李四麻子自己的利益,李四麻子不会按兵不动的。然而,却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李四麻子先让张贵新把窑民们杀个血流成河,激发众怒,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借口讨伐……
是的,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二老爷要避免这种可能性,他今夜就得通过张黑脸、季会长向李四麻子告急,得把情况说惨一些,问题说严重一些,得说明:窑民们已经吃不住劲了,已经准备投降了……
最后,二老爷还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老爷见过一面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二老爷懂政治,二老爷知道舆论对于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二老爷要通过这个刘易华,通过《民心报》,将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让省城、让京师、让整个中华民国都知道:田家铺人是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的!为了正义,为了在灾难中死亡的千余窑工,哪怕是和整个中华民国作战,田家铺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铺人可以死绝,田家铺这个地名可以从中华民国的地图册上抹掉,但,田家铺人在危险面前表现了的高尚精神,却是任何**、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铺人在为正义而战,为人类的尊严而战,为一个古老民族的纯朴世风而战!田家铺人是没有错的!
这也证明了田二老爷没有错,田二老爷不像那个捻匪出身的胡贡爷,二老爷不喜欢闹事,也不想从这场战争中捞什么好处,二老爷只是要为地方百姓作主,为窑民们主持一个公道,二老爷的心地是干净的,一片诚心可对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爷也要为后人留下一个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爷不怕死。二老爷知道,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关键是怎么个死法。因残害乡里,欺压百姓而死,那是死有余辜!反之,若是为了百姓,为了乡里,为了这块土地的尊严,挺身而出……那却是值得的!
二老爷素常爱和胡贡爷斗心计,这一回却不能斗,二老爷正派哩!顾全大局哩!二老爷要全力支援胡贡爷,使任何人都说不出二老爷一个“不”字!其实,对这个问题,二老爷早就明白了,并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华公司的井架一竖,二老爷就清楚了:他日后的对手,不再是胡贡爷,而是那个以大井架为标志的大华公司了!果不其然,大华公司一来,便把这场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乱了,乡民们不再种地了,**、妓院也全冒出来了,好好一个田家铺被搞得乌烟瘴气!二老爷恨呵,恨得直咬牙,连喘气都觉着不畅快——那明净的天空中竟出现了滚滚黑烟,半空中飞舞的烟尘竟时常要落到二老爷眼睛里来!不过,二老爷也承认,他不懂得办矿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办矿还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脏气爆炸,若是早知道办矿会把千把号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爷早在办矿之初就会挺身而出,发动一场战争了!在这一点上,二老爷是十分后悔,十分愧疚的,自觉着很对不起田家铺的百姓们!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发生之后,二老爷才明白无误地认识到,办矿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恶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桩危害整个人类的大祸事!二老爷进而想到,田家铺人目前所进行的这场战争,实际上具有挽救整个人类的伟大意义,后世的人们将会对这场由矿难而酿发的战争作出公道的评价……
在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压抑已久的雷声,又过了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儿劈劈啪啪砸了下来……
这一日,二老爷的食欲不振,晚饭只吃了半个蒸馍一碗汤,这倒还不算啥,更使二老爷沮丧的是,那半边肿胀的脸一直未能消下来,二老爷没有办法,也只得扛着这副变了形的面孔和窑工代表们见面了。
天傍黑的时候,公司大门口的枪声才停了下来。小兔子妈从三大娘家的灶屋里钻了出来。她取下包在头上的干手巾,擦了擦落满锅灰的脸子,又抓起葫芦瓢舀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尔后,顺着东井胡同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里为矿内窑工烙煎饼的时候,矿门口的枪声一直没断过,她听着实在是胆战心惊,她真怕大兵们会一下子攻破矿门,把矿区占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没指望了。待到枪声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满糊汁的竹劈子递给烧火的三大娘,说是要到矿门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没拦她。
三大娘这时看见了挨家挨户取煎饼的大洋马,当下便对大洋马讲了,大洋马放下煎饼筐子就去追她。
已经晚了,小兔子妈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门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门附近的酒馆、茶馆、饭铺,全让攻矿的大兵们给占了,小兔子妈在分界街上一露头,就被一个大胡子瞄上了。那家伙攥着盒子炮蹲在田六麻子的茶棚里,一见小兔子妈踏上街面,立即挥着盒子炮喊:
“大嫂,别上街,危险!”
小兔子妈一怔,在街上站住了。
“过来!大嫂,快过来!”
小兔子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便转身走了几步,顺着田六麻子的茶棚走到了东井胡同的胡同口上。在胡同口上,她站住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公司大门口瞅,大门口怪静的,既听不到枪声、也看不到人影,大门口的门楼上飘着一面红色的三角旗。这说明大门并没被大兵们攻破,她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准备转身回去。
偏在这时,伴着一阵雷鸣电闪,大雨落了下来,她只在胡同口上走了几步,便躲进了斜对着田六麻子茶棚的一家鞋铺里。
鞋铺里没有人,这一家子显然在战斗打响前便逃到别处去了,破木门原是锁上的,后来,大约是被那些大兵们砸开了。屋子里乱得很,四处摔着破鞋帮、烂鞋底,小兔子妈一进屋,便闻着了一股血腥味,她有点怕,没敢往屋里走,也没敢往屋里细看,一转身,退到了门口的屋檐下。
她倚着歪倒在一旁的破木门站住了,雨哗啦啦地下着,在她面前的地上砸出一片片水泡子。仅仅一会儿工夫,她的黑布鞋,她的裤脚子,就全被雨水打湿了,她身上的褂子也被淋了个精透。那湿了水的薄褂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将她两个**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感到有些凉,便顾不得害怕,悄悄从屋檐下挪到了门槛里边。她将裤脚上的水拧了拧,将裤脚卷了起来,她想,只要这雨稍稍小一些,她便跑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卷裤脚的时候,那个大胡子冒着雨从斜对过六麻子的茶棚里蹿了过来,箭一般地射进了屋门。
“大嫂!大嫂!你咋往这屋里躲?这屋里是放死人的!”大胡子气喘喘地说。
小兔子妈吃了一惊。她偷眼向身后一看,果然在堂屋和里屋之间的门帘下看到了一件满是血迹的褂子。
她惊叫了一声,摸着破木门就要往外跑。
大胡子一把将她搂住了:
“别怕!别怕!这……这里有……有我哩!”
她劈脸给了大胡子一个耳光,转过身子就要往门外扑,可大胡子用胳膊紧紧卡住她的腰身,她急了,拼命挣扎,她把两只脚都挣得离了地,却也未能挣开大胡子的胳膊。她只得尖声叫喊起来:
“救命呵——”
一个响亮的炸雷在空中炸响了,轰隆隆的雷声,将她的叫喊声淹没了,吞噬了。
她还想再喊,可没能喊出来,大胡子已用一只满是硝烟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大胡子个子又高又大,胸脯子厚得像一堵墙,他摆弄她,就像摆弄一只可怜的小鸡。他将她的两只手一齐扭到身后,用一只钢钳似的手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堵住她的嘴,把她往放尸体的那间房子里拖。干燥的、满是浮土的地面上印下了几个湿漉漉的大脚印子和一摊摊水迹。
她被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用尖利的牙齿去咬那只捂住她嘴的大手,可嘴怎么也张不开;她想将身后的手抽出来,狠狠在大胡子的脸上抓几下,手却好像被钉在了一起似的,怎么抽也抽不动。屋里怪黑的,前窗、后窗都钉上了牛皮,只是前窗上的那块牛皮小了一点,两个窗格子没被遮住,这才将窗外的天光微微透进了一点儿。刚被拖进屋时,她什么也看不见,挣扎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视觉,她看到了放在炕上的七八具大兵的尸体,看到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看到了一只贼头贼脑的老鼠从炕上的尸体堆里跑过去。
她被牢牢按在铺在地下的一张炕席上,她的手被她自己的身子压在底下,根本动弹不得。她的头就压在一个死掉的大兵脱落下来的破军衣上,那军衣上散发着难闻的血腥味和刺鼻的**味。她拼命地抽动着两条腿,又踢又蹬。她将身后的一个盆架子都蹬翻了。就在这时,大胡子的膝盖狠狠压到了她的大腿上,她听到了大胡子压低了嗓门的凶狠威胁:
“动!再动,老……老子把你身上的两片骚肉都给撕下来!”
她不再动了,不是不敢动,不是被大胡子的威胁震慑住了,而是实实在在地动不了了。大胡子压到了她的身上,用满是胡茬的脸死抵住她的嘴,使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
她看见大胡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解自己的裤带,手中的盒子炮被他抛到了身后的墙角儿。
大胡子三把两把将自己脱个精光,紧接着就去撕她的褂子。他很粗野,的的确确是在撕,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上的小褂被撕破时发出的“哧啦”、“哧啦”的声音。撕开了褂子,他又急忙去剥她的裤子。她裤子上的布带打着死结,不好解,他竟拔出马靴里的刀子将它割断了……
大胡子像个公牛一样,趴到了她身上。她预想中的一切全都发生了。这时,她反倒安然多了,她老实地躺在那里,大睁着一双木然的眼睛,任凭大胡子在她身上作那粗暴的发泄。
可就在这时,哗啦啦的雨声中又响起了脚步声,大胡子伏在她身上不敢动了。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救……救命!放……放开我!”她挣扎着喊了起来。
大胡子的手又将她的嘴捂住了。
大胡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支撑在地上,扭过头去看——
门帘子打开了,一个背长枪的瘦猴一般的大兵噙着烟卷出现在大胡子的视线里,那大兵嘴上的烟卷一明一暗:
“喂,什么人?”
“滚!你狗日的给……给我滚!”
“哟,是连长呀!”
门帘子落了下来,那噙着烟卷的面孔不见了。
大胡子急忙从她身上爬将起来,提起裤子,捡起枪,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小兔子妈渐渐缓过气来,感到很害怕,她两手捏紧裤腰,抖抖索索试着往门外走去,不料,头刚探出门帘子,那个躲在暗处的、猴子也似的大兵淫笑着将她抱住了:
“嫂子,嫂子!还有我呢!”
“滚!滚!”
“哟,哟,嫂子!甭嫌贫爱富呀!咋?能和连长搞,和咱当兵的乐一乐就不行?”
不由分说,那个兵把肩上的枪朝门边一摔,饿狼一般地扑上去,将她摔倒在地……
她又一次倒在地上,又一次拼命地挣扎,她将身子拼命向上面耸,她用手抓他的脸,用牙齿咬他的手,用脚勾他的头。大兵急了,站起身子一脚踩到她的肚子上:
“别他妈的给你好脸你上天!老子踩死你!”
大兵的脚用力向下一踩,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她觉着自己简直像要死过去似的,胃里难受得直想吐。
大兵又压到了她身上,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只要一挣扎,他便死命地抠她、掐他、揍她……
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绝望了,挣不动了,实在挣不动了,她只能抽泣着,任凭那个大兵将她摆弄来、摆弄去。她想,这也许就是她的命运,她命中注定要在这么一个下雨天里,在这么一个堆着死尸的屋子里,碰上这么两个大兵。也许她会被他们糟踏死的,她真害怕在这个大兵之后,还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她真恨,真恨这些大兵!她想,今日里,她和窑子里的**是没有什么两样了,她今日里被两个大兵奸污了,这两个大兵后面还有没有人是说不准的,大兵们就驻扎在六麻子的家院里,离这间小屋不过十五六步,如果再过来两个人,她可怎么办呀!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料,就在她哭起来的时候,大洋马披着一件蓑衣闯进了屋来,一进屋便喊:
“二嫂子!二嫂子!”
她想应一声,可嘴张了张,却没叫出声来,她再要叫的时候,大兵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嘴。
“真见鬼,她跑到哪儿去了?!”大洋马在外屋又咕噜了一句。
她用力挣扎起来,头一歪,推开大兵的手,用尽力气叫道:
“我……我在这里,救命哪!”
响起了一阵光脚板击打地面的声音。
大洋马甩掉水淋淋的蓑衣,撕掉了门帘子闯进了屋里。
大兵压在小兔子妈身上,咬牙切齿地对大洋马喊:
“滚!臭娘们,你他妈的滚远点,没你的事!”
大洋马根本没理他的茬,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扑将过来,一把将大兵从小兔子妈身上扯了下来。大兵**着身子匆忙应战,当即和大洋马扭成了一团。
在大兵和大洋马扭打的时候,小兔子妈从地上爬了起来,抖颤着手,匆匆去提裤子,裤子提到腰眼,手抖得更厉害了,怎么挽也挽不上,一双恐惧的眼睛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
大洋马先是将大兵压在身下,但没能压牢,大兵一挺身子,便将大洋马掀翻在地下。接着,大兵扑过去,死死压到大洋马身上,两只手紧紧扼住大洋马的脖子,扼得大洋马脑袋乱动。大洋马这时还没被大兵完全拿倒,她屏住气,挺着脖子,用手去抓大兵两腿之间那致命的东西。
可她抓不到。那个大兵像一只发了疯的公狗,支着两条腿掐她。她凸暴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东西就悬在她头上方不远的地方晃荡着,只是她抓不着。
她只得放弃了这无望的努力,用两只手去掰大兵的手,掰开一点之后,她死命地喊:
“二嫂,快……快上!”
小兔子妈吓呆了,试探着往那大兵身边靠,可刚刚靠近那个大兵,大兵便飞起一脚,将她蹬倒了。她正倒在门口大兵放枪的地方。
她看到了那杆长枪。
她爬起来,顺手抓过那杆枪,用**子对准大兵的后脑勺猛砸了一下。
大兵哼了一声,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两只扼住大洋马脖子的手松开了。大洋马便向前一探,伸手卡住了他那个东西,用力一捏,大兵的身子便像筛糠一般地抖颤起来。
紧接着,小兔子妈对准大兵的脸捣蒜一般地又是几**子,这才将大兵砸死了。
望着大兵血肉模糊的脸,小兔子妈吓傻了。她木然地站在屋子当中,裤子掉到了地下也不知道,她下巴哆嗦着,喃喃道:
“我……我杀人了……杀人了……”
大洋马上前将小兔子妈的裤子提起来系好,又将她身上的褂子扯过来遮了遮,气喘吁吁地道:
“甭想它了,杀就杀了!这狗操的该死!走!快走!让他们发现就坏了。”
“我……我,我杀……杀人了!”
大洋马顺手就给小兔子妈狠狠的一巴掌,也不管她是否清醒过来,一把拽过她走出了大门。在胡同里走了十几步,悄悄避开田六麻子的家院后,大洋马便将枪挎在肩上,扯着小兔子妈飞也似的跑开了……
这时,雨很大、很猛,像瓢泼一般,天也黑透了,对面看不见人影,黑洞洞的巷子里,除了哗哗的雨声,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声音了。
郑富的面前老是不停地晃动着小兔子妈的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他忘不了那双使人心碎的眼睛。在小兔子妈向他哭诉的时候,他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只有做过父亲的人才有的那种神圣的感情,他当时就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他要凭一个男子汉的勇气和力量,救出小兔子——尽管他不是小兔子的父亲,尽管他过去并不喜欢这个倔强的、有些野性的孩子。
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像个值得信赖的好丈夫、好父亲一样,不屈不挠地进行着深入地下的努力。然而,他在斜井下的努力又失败了。斜井下的支架工程质量太差,顶棚冒落十分严重,他和伍三龙、大老李扒了五六个钟头,身后的巷道两旁都堆满了矸石、煤碴,几乎没法插脚了,巷道却还未扒通。
他们只好上窑。
在窑上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挟起煤镐,揣着几包**,没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打招呼,便独自一人悄悄下窑了。
他想:这一次,他是带着**的;只要用**把堵在巷道里的矸石炸碎,把道路打通,弄清斜井下的情况后,再带大伙儿下窑救人也不迟。
他不相信斜井下也是一片火海。
他独自一人来到这深深的地下,他更感到整个地下静寂得吓人,似乎这空荡荡的斜巷里处处潜伏着危机,连闷热的空气中都飘荡着阴谋的气息。他真害怕在这通往地狱的斜井里送掉自己的性命。一步步向斜井深处走时,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地狱,他觉着他是在向着深深的地狱一步步迈进。
他变得有点不那么自信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信心和胆量都是极有限的。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扭头回去,把这深渊和地狱抛在身后,回到喧嚣的地面上去。
然而,他的脚却踏着潮湿、泥泞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个身子已不再听从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干什么呢?参加那场战争么?那场战争离题太远,荒唐离奇!那场战争不属于他郑富,也不属于遇难的窑工,那场战争是二老爷们借题发挥出来的一个阴谋!
他想,总有一天,这些丧失了理智的窑工们,会领悟到这一点的!
晃动的油灯将沉重的黑暗一点点撕破了,抛在他的身后;光明与黑暗在他面前搏击着,使他产生了一些联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刘先生,他觉着这位来自省城的、有学问的先生就像这油灯一样,把田家铺镇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这个丑恶世界的真实面目,使他认清了那些绅耆老爷们的险恶用心!他真诚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家铺人,假如他也像三骡子胡福祥、工头王东岭那样有很大的号召力,那他一定会制止这场没有实际意义的窑民战争的!
现在他却做不到。没多少人听他的。窑工们被这一声爆炸炸昏了头,炸进了二老爷们的怀抱里脱不开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他有了一种忧伤的孤独感。
在胡思乱想中,他又一次来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举起灯,对着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将贴身揣在怀里的**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扒腾出来的矸石碴上歇了一会儿,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着了锅烟。
吸着烟,他想起了小兔子。
从那个风雨夜以后,他一直有一种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无数次地设想过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里小兔子真的握着切菜刀闯进了房间,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搏斗。他不会让步的,不会的!他不是玩弄他母亲,而是真心喜欢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谈谈,就像两个男子汉之间的谈判那样,公正地、坦诚地、不失尊严地谈。他会说服他的。
然而,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要他从后窗跳出去……为此,他后悔了好长时间,他觉着自己丢了颜面,也丢了一次和另一个男子汉摊牌的机会。后来,他还是想过要和小兔子好好谈一次的,可总没遇上合适的机会;结果,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寻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没被这罪恶的矿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谈不通就揍他,以父亲的名义。
一袋烟吸完,他磕了磕烟锅儿,将烟荷包和烟杆儿裹在一起,缠紧,插到了后腰的裤带上。
他把小褂儿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渐渐被他清理干净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凸露出来。他在岩石下面刨了个坑,将一块**填了进去,然后划着洋火,点着上面的药捻子,便转身往坡上爬。当他气喘喘地爬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时,**“轰隆”一声炸响了,他脚下溅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灯也在一阵白色气浪的冲击下熄灭了。
他点着了手中的灯。
他提着灯冒着阵阵烟雾,来到了那块大矸石面前。
矸石并没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飞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镐在矸石下面的纵深部位,刨了一个小坑,将余下的两块**全塞了进去。
他再一次将药捻子点着了。
**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号柜经常干开拓巷道的活计,玩**不是一日、两日了,对**的习性可谓了如指掌。
他想躲远一点。
不料,命运竟这么乖戾,就在他奋力向上爬到五六步开外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蹬到了铁道当中的一个小地滚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块即将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来,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后的**便轰然炸响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夹着斗大的矸石碎块、夹着浓烈的硝烟,向他扑来,猛然将他击倒了。
他头上两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声中冒落下来,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块埋严了……
最初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时候,刘易华以为是街上过路的行人,根本没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对着大街的,大街上时常有各种声响透过窗子传进屋里——来往行人的脚步声、牛马骡子的嘶叫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喧闹的声音,在整个白天是不绝于耳的,他习惯了,他不曾想到那夜会发生什么祸事。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看了看怀表,见怀表上的时针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帘,又将桌上油灯的灯火拧小了一些。
这时,窗外的雨下得还很大,刘易华拉窗帘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个窗台都被顺窗流下来的雨水打湿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叠稿纸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块抹布将窗台揩了揩,又把整个桌子都向后移了移,才又点了支烟,坐了下来,继续写他的文章。
文章写得不太顺利,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在向全国民众报道这场已经打响的战争,可对战争的进展情况并不了解。从下午三点张贵新围矿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接近矿区了,占领矿区的窑工们如何反抗、如何击退大兵的一次次进攻,他只能凭想象来自由发挥。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临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调查与观察,文章是难以写得生动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过要和镇上的几个窑工一起,设法穿过大兵们的封锁线,到矿区里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刚一露面,大兵们便扑上来要抓他,若不是镇上的工友极力保护,他真可能走不脱呢!
大兵们要抓他,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对军阀张贵新来说,对万恶的大华公司来说,对田家铺的反动势力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他们为了消除这种威胁,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他们这样做,决不仅仅为了对付他个人,而是为了对付田家铺英勇的民众,他们是要扑灭有利于田家铺民众的正义舆论,掩盖事实的真相,而他们越是这么干,越是说明了他们的虚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笔,为穷苦的民众作正义的发]言。
他置身的这家客店远离公司大门,在分界街的最西面。这里紧靠着古黄河大堤,周围没有一个大兵——那大兵们的魔爪目前还不敢伸到这里来。他住在田家区一侧,紧挨着田家区就是客籍窑工居住的西窑户铺,那里驻扎着一个武装的窑工团。他是安全的,他不认为他的生命存在什么威胁。所以,听到那阵脚步声,他并没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着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报道了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冲突,不料,被《益世导报》的郝文锦钻了空子,这郝文锦鬼得很,没什么文采,却颇有心计,颇会钻空子,郝文锦在给《益世导报》写的一篇文章中骂他“妖言惑众,歪曲事实,为匪夷张目”,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贡爷图谋绑架李士诚的细节,搞得他有些被动。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绑架细节的,绑架是胡贡爷和那帮地痞的事,与窑工何干?大兵们有何理由对窑工们开枪呢?
下午这场战斗,也怪不得窑工。窑工占矿原是由**封井决定引起的。窑工们并不想和**的军队开战,而是**的军队要和窑工开战!这里面便有一个是非的问题。即使按北京**之虚伪的法律来看,也不能说窑工们有什么过错!
他想,这篇文章如果不能对战斗的实况进行一些准确的报道,那么,也必得把这一问题讲清楚、讲透彻,让世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场屠杀!
他又点了一支烟,猛抽了几口,烟一吸下肚,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感到胸部一阵隐隐作痛,嗓子眼也又痒又疼,他将刚刚点燃的烟掐灭了,埋头看起了稿子。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下的声音,继而,那脚步声又“扑哧、扑哧”响了起来。
他有了点警觉。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灯睡觉了,院门已经上了锁,这时候,院子里不该有什么脚步声。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随手操起一只装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门边靠。
他走到门旁时,脚步声也在门外边停住了。
“谁!”他问了一声。
“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过呱的!刘先生,您睡了么?”
刘易华这才松了口气,把火油瓶往门旁的灶台上一放,拉开了门闩。
一个浑身透湿的高大汉子闪身进了屋,这汉子进屋之后,顿顿脚上的稀泥,抓过门后的一条毛巾揩了揩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谦恭地道:
“刘先生,真……真对不起,这深更半夜的,啧,啧……”
刘易华笑道:
“没啥!没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过我嘛!”
“刘先生,张贵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机密地探过肥大的脑袋说。
“知道,可他们抓不走,有你们大伙儿的保护,他十个张贵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刘易华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么?”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回转身道,“刘先生,我是翻墙头进来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见……”
刘易华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墙头进来,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先生,刘……刘先生,矿里的弟兄们可他娘的惨啦!”
“哦,你是从矿里跑出来的么?”
“不,不,大兵攻矿的时候,我不在矿里,天黑以后,二老爷派我到矿里看看,我就从他娘的西护矿河摸进去了!”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快给我说说!”刘易华兴奋了,他急于知道这一下午打下来矿内窑工的伤亡情况,他要为他的文章充实一点新鲜内容。
“快,你说,我记!”
他转过身子到桌上去拿纸、拿笔,却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的时候,田老八猛扑过去,从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歪倒在身边的破椅子上了。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剧烈抽颤着,整个面孔都扭变了形。他凸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极简单的字:
“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刘易华的嘴,可看到他已没力气喊了,才放弃了这一念头。接着,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劲拧了一下,让刺入刘易华体内的刀子转了大半圈,才将刀子拔了下来。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立时,浸透了刘易华的长衫。继而,这血水流到了刘易华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顺着木椅的缝隙流到泥地上,一会儿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积了一摊血。
刘易华却没死。他两条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撑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扶住桌沿,始终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势,他已没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田老八,眼角浮着一丝泪光。
田老八又一次举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里直抖,久久没落下来。他不无愧疚地对着刘易华道:
“刘先生,这……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头、债有主,今生今世的账你若要算个明白,就去找张贵新!变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泪珠,顺着刘易华的眼角流了下来,流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滚入了耳窝里,他像耳语般地道:
“这……这……这是为……为什么?”
田老八的脸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着沾满鲜血的手,抖着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道:
“为了穷!为了穷!这个仗打胜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卖了牛,还欠我家二老爷五十块大洋,不杀了你,我赎不回地,还不了账,我也得去下窑,可我不愿去下窑!不愿!就这话!”
“明……明……明白了!”
一句话刚说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来,刘易华整个身子向上一挺,“扑通”一声,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时间,伤口里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刚刚写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刘易华活不了了,没顾得去拔刘易华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刘易华的东西,可他很失望,刘易华带来的破皮箱里,除了稿纸、书,便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他不死心,又到刘易华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刘易华长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块温热的大洋和一块怀表。
把大洋和怀表往怀里一揣,田老八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料,刚走到门外,被起来解小便的房主发现了,房主喝问道:
“谁?”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脚两步跑到院墙跟前,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墙外恰是一根路灯杆——大兵进驻田家铺之后,公司开始每夜供电,路灯的灯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庞,在田老八跳下墙头前,房主已认出他来。
房主料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忙跑到刘易华的房间去看,这才发现刘易华遭了暗算,他当即叫醒了左邻右舍的人,喊来了打更的窑工团的窑工,请大伙儿帮着抢救。
然而,已经晚了,刘易华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他放在炕上的时候,他痛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了,整个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了。
“谁,刘先生,是谁干的?”一个窑工代表问。
刘易华不回答。
“说呀,谁干的?”
刘易华还不回答。
“谁干的,我们宰了他!”又一个背枪的窑工含着眼泪吼道。
这时,房主说话了:
“我看见了,是田老八!”
那个窑工代表手一挥:
“走,给我把这个狗杂种抓来!”
“别……别!”刘易华想坐起来。
房主马上扶住了他。
“别……别难为他,他……他也是因为……因为穷呵!”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刘易华倚在房主的怀里,痛苦地望着众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工友们,我……我的心属于你……你们,你们要……要胜利……胜利。”
说毕,刘易华颓然倒在房主的怀里,头一歪,咽气了。这个《民心报》的记者,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这个和田家铺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乡人,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到了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镇上的窑工团在田二老爷的指挥下,从西护矿河、从公司大门、从南煤场分三路向矿内运送食物。是夜,镇上的民众拿起了刀枪棍棒,准备武装自卫。亦在是夜,暗算刘易华的凶手田老八,终于在田家区的破茅屋里被愤怒的客籍窑工们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