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美美走进自己的房间,身后跟着小丫鬟怜怜。
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桶的洗澡水,一摸水温,正合适。
“我来伺候姑娘入浴吧。”怜怜赶紧放下包袱。
这丫头倒是乖觉,段美美想。
她解了衣服,把自己浸泡在了热水里。
雾气腾腾,夏末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房间里,她有一点点恍惚。
怜怜给她擦洗身体。
“姑娘,你真美。”
“行啦,别奉承我,你在那个地方,见的美女肯定太多了。”段美美无精打采地说。
“我是觉得官人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个做大事的人,一定安排好了。”怜怜转着眼珠,若有所思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段美美一个激灵,瞪着怜怜。
怜怜吓了一大跳。
“奴婢该死。”
这姑娘真难伺候啊,夸她的心上人也要被瞪。
“女人真傻,真的,”段美美叹了口气,“见他生得俊、长得精明,就觉得他是做大事的人,难免就误了终身,你挑郎君,要谨慎了。”
“怜怜不要嫁,怜怜一辈子都陪着姑娘就好了。”怜怜说。
这一句让段美美居然有点感动了。
真没想到啊,这么内外交困的日子,居然是怜怜这样的人在陪着自己。
“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了。”段美美说。
“怜怜说的,当然是真话。怜怜觉得,天下男子,真心的是没有的,所谓痴情男子,多半就是真傻,但是官人不一样,官人的眼里,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自在,让怜怜觉得就安心,姑娘也可以放心了。”怜怜说。
“你还真会哄人。”段美美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想,下一步徐咏之要做什么呢?
她换上干净衣服,背上龙骨甲,轻轻推开了房门。却发现霍一尊在楼下等着了。
“美美,你爹让我带你先走。”
“怎么走?”
“传送吧。”
“哦,要把我支得远远的是吧,最好是送到南唐,让小贵看着,那你干嘛要叫我回来,让我在渝州不是更好吗?跟蔻蔻在一起我还自在些。”
段美美脑子里闪现了这么多的刻薄话,但最终还是张口说道:“好的,一尊叔。”
一指怜怜。
“你也跟我来。”
传送门的那一端在另外一座宅院里,这是山字堂的一座安全屋。
“去里间吧,到时候会有人来叫你的。”
霍一尊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打开传送门走了。
“关在这清冷的院子里,他已经像妾一样对我了么?”段美美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姑娘,”怜怜张口说,“妾是要抬进门的呀,这种养在外面的,叫做外宅,没有名分的。”
“就你懂得多!”段美美说。
“怜怜不是这个意思……”怜怜说,“怜怜还是觉得,官人应该有安排。”
“有什么安排?还有什么安排?已经被发在这里屋子里了,还有什么安排!”段美美气鼓鼓地说。
“姑娘,要不进屋去睡一会儿吧,睡着了,时间就快了,天,就能黑了。”怜怜已经不敢说了。
“不睡,要睡你进去睡!”段美美没好气地说。
“我先看看屋里干净不干净,清扫一下。”怜怜说。
她抬脚进屋,不由得大吃一惊。
“姑娘!姑娘!”怜怜的声音都在打颤。
“这丫头,害怕什么?有老鼠吗?”段美美挑帘子就往里走。
“啊?”
段美美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床上,放着一整套、大红色的,新娘子吉服。
“姑娘,恭喜呀!”怜怜抱住段美美。
段美美踌躇着走到床前坐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新娘服,泪水突然就流下来了,徐咏之啊徐咏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有人轻声敲门,脚步轻盈,应该是个女子。
“就来。”段美美擦擦眼泪,走过去开门。
“衣服换好了吗?”田蔻蔻探头进来,她换了一身男装。
“你……你没走!”段美美惊呼道。
“当然没走,我表哥要结婚,我能走吗?”田蔻蔻笑嘻嘻地说。
“我还以为……”段美美说。
“你以为什么呀……别着急,美美姐,我来帮你穿。”田蔻蔻进来帮段美美换衣服。
“如梦似幻,像在传奇话本里一样,一点都不真实。”段美美说。
“你没觉得,你第一眼见到表哥的时候,就已经在一段传奇里了么?”田蔻蔻说。
“蔻蔻,你是来帮我的吗?”段美美说。
“没错,”蔻蔻说,“当年他怎么把你从婚礼上抢走,你就怎么把他从婚礼上抢走,好不好?”
“表姑娘,这个主意太棒了!”怜怜说道。
“没你的事!”蔻蔻一瞪眼睛,“赶紧调胭脂粉去!”
怜怜点头,赶紧去忙活。
蔻蔻拿起大红吉福,忍不住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其实也挺合适。
“不如你嫁给他。”段美美说。
“才不要,他那么严肃,烦死了。”蔻蔻说。
她把衣服展开,等着段美美伸胳膊。
“等会儿,”段美美拦住蔻蔻,“等我把龙甲穿在吉服里面。”
“怎么你要揍我表哥吗?”田蔻蔻问。
“不是揍他,他有很厉害的仇家,能有准备更好。”段美美说。
“这么多人,还能要你新娘子出手吗?”田蔻蔻说。
“穿上没坏处。”段美美三下两下,穿好了龙骨甲,中式的吉服宽大,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累赘,倘若是今天的婚纱,那就万万不能了。
田蔻蔻看看段美美的新造型,美得很。
“你可不许哭了啊,再哭,脸就花了,没法当新娘子了。”蔻蔻说。
“听说新娘子上轿之前都要哭的。”段美美说。
“那都是假哭,假装孝顺的。”田蔻蔻说。
“所以,你的计划是两顶花轿,二美夺夫是吗?”段美美说。
“对!”田蔻蔻兴高采烈、摩拳擦掌。
“居然要跟那个熊孩子抢男人,我也是太惨了点。”段美美说。
“嘿嘿嘿,一会儿……”田蔻蔻嘴里嘟囔着。
“你怎么比我还兴奋?”段美美看着她。
“不好玩吗?太好玩了!简直比骑龙和滑水还好玩!”田蔻蔻说。
“真是个孩子,”段美美想,“也就是田家这种无忧无虑的家庭里,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吧。”
段美美戴上了凤冠霞帔。
田蔻蔻拿着铜镜,给她看看镜中的自己。
像梦一样。
“好像还少点什么。”田蔻蔻说。
“少这个是吧。”门外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说话。
有人头朝下挂在房檐上,跟段美美打招呼。
“美美姐。”
“小贵!”
小贵也穿了一身男装,她翻身进了屋里。
“你怎么来了?”段美美握着她的手。
“你出门子,我能不来吗?”小贵说。
“我真想和你一起穿这身衣服,我想你也一起嫁给他。”段美美说。
“羞羞羞,刚才还说不要嫁我表哥的。”田蔻蔻笑着说。
“你就是蔻蔻小姐吧,我是夏小贵。”小贵赶紧过来见礼。
蔻蔻上上下下看看小贵,心里也服气了。
“你太好看了,难怪美美姐这么爱你。”
之前她积累了不少对小贵的敌意,这一下全都烟消云散了。
“快!”小贵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拿出几个盒子来。
“这是东海明月珰。”
小贵打开盒子,两只耳坠上的大珍珠浑圆柔美。
“天呐,这……太昂贵了。”
“等我嫁他,不一定到猴年马月呢,”小贵脸色不禁有点黯然。
但是立刻她就恢复了朝气:“美美姐,你要把双倍的美穿出来。”
田蔻蔻不由得暗暗佩服,小贵真是个豪杰的做派。
“大祖母绿的项链。”
“你也把衣服换上。”田蔻蔻看着怜怜说,她拿了一套自己的吉色衣服,怜怜身上这一身,太素净了。
“一会儿你要步行跟着轿子,陪着你家姑娘。”田蔻蔻说。
“是。”怜怜说。
“别想着搞事情。”田蔻蔻又敲打了一句。
这时的花轿到了门外,唢呐屋里哇屋里哇地响了起来,爆竹也在门头炸响。
古代的婚礼,新郎官可不去新娘子家接亲,今天的所谓“中式婚礼”,新郎骑着大马去接亲,全都是新规矩。
我们看传统戏曲里,还能看出这个痕迹。
程砚秋先生的名作《锁麟囊》里,大小姐薛湘灵和穷姑娘赵守贞相逢在春秋亭外避雨,只有家里的老仆人跟着,因为新郎官只在家里等媳妇。
“蔻蔻小姐陪着你就够了,那边,我还有任务。”小贵紧紧拥抱了一下段美美,从窗口出去了。
“小贵真是个神奇的姑娘,”蔻蔻不由得心向往之。
“我就说你会喜欢她的,”段美美说,“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嫁过来?”
“哼,才不要!”田蔻蔻说。
怜怜搀扶着蒙上红盖头的段美美,走出门外,穿过院子,坐上花轿。
蔻蔻在门外准备了马,她翻身上马,这身男装骑马就很方便,再一点,段美美的好日子,穿女装会抢正主的风头,所以干脆就打扮成一个英俊的小哥哥。
接亲的队伍一路直奔山字堂的宅院。
在玄武大街的另一处院子里,一个女孩子正在虚情假意地干嚎。
“爷爷呀!孙女舍不得你呀!”
巧姐抱着爷爷的大腿,干打雷不下雨。
“孩砸,哪有一辈子跟着爷爷的,嫁过去好好听夫君的话。”熊世海一脸慈祥。
“别误了吉时呀,新娘子。”小贵在旁边劝说着巧姐。
“那好,咱们赶紧走。”巧姐起身就要走。
“等会儿,盖头,盖头呀!”小贵说。
“盖上好闷的。”巧姐嚷道。
“别揭开,入乡随俗,东京城的规矩,是如果新娘子偷着往外看,婆家看见了就不要媳妇了。”小贵嘱咐着。
“啊!那好。”巧姐赶紧把盖头脚放下了。
一抬花轿来到门头,也是唢呐、爆竹齐鸣,巧姐上了花轿,小贵上了马,跟着花轿一起前进。
两支迎亲的队伍来到街口,正好相遇。
田蔻蔻和小贵在马上互相对了一个眼色,两支队伍又宣告分开。
看热闹的街坊们发现,一乘花轿,直奔大门。
一乘花轿花轿,直奔侧门。
徐咏之一身新郎官的吉服,从正门走了出来,拿出一张弓,对着花轿的帘子射了三支没有箭头的箭,然后挑开轿帘,搀扶出自己的新娘,两人携手往里走去。
大厅里摆着大红喜字,天地的牌位。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另一位新娘子也从侧门进来,司仪霍一尊开始唱礼。
这一天真可以说得上是高朋满座,赵光义、赵普、赵光美、张永德、王溥、范质、魏仁浦、石守信、王审琦……在京的高官都来了,不在京的慕容延钊和王全斌也送了大挂轴和牛羊——徐咏之多好的人缘儿!
宾客当中有这么一位老爷子大喇喇地坐了首席,不是别人,就是王溥的爸爸王祚大人,他是在座所有人的老哥哥,和全部男性都结拜过。
当然了,最醒目的还是坐在“高堂”位置上的赵官家和王娘娘,这两口子一来婚礼现场,就被让在了这里,自古君臣如父子,长兄如父,徐咏之父母都不在了,不拜赵匡胤拜谁?
“一拜天地!”
徐咏之和两位新娘子拜倒在地上。
“二拜高堂!”
徐咏之和两位新娘子拜倒在官家和皇后脚下。
“夫妻对拜!”
在小丫鬟的搀扶下,两个新娘子和一个新郎拼成了一个奔驰车标的形状,大家对拜了一拜。
按说这个时候就应该送进洞房再揭开盖头,但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起哄:
“看看新娘子!看看新娘子!”
北宋初年还是一个充满草莽气质的时代,倘若是南宋,有了程朱理学,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了。
要是王祚老头和石守信王审琦起哄,完全可以不理他们。
但是最后,就连赵光义都在大声叫嚷着,显然有点不怀好意。
赵匡胤看见气氛热烈,也就呵呵笑着:
“咏之,让大家看看新娘子吧。”
徐咏之看看李嗣归。
李嗣归点点头,官家发话了,还能怎么样呢?
徐咏之先揭开了身量高一点的那位新娘的盖头。
“哇!”
段美美,今天最美的女人。
然后揭开了矮一点的新娘子的盖头。
“哦!”
巧姐看见了眼前的阵势——对面不是别人,正是段美美。
从幸福陶醉到怒目相对,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徐咏之你这个骗子!”
巧姐就要发作,突然发现,小贵和爷爷站在她的正前方。
爷爷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
想到还有人为自己主持公道。
皇帝今天在这儿,听听他怎么说!
还没等赵匡胤说话,赵光义已经在座位上幽幽开腔了。
“都指挥使,要不要解释一下?娶二妻、以妾为妻,可是违法的,本王身为开封府尹,可不能放任违背大宋律的事情发生啊!”
所有的宾客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空气好像也凝固住了。
今天的新郎官儿,只怕是轻则丢官,重则徒刑了。
王溥大人偷偷地为这位弟子捏了一把汗。
“这傻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呢!”
当然,这一刻最担心的是段美美。
“惨了,惨了,都是我太任性,我要害死他了!”
她暗暗捏捏拳头,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赵光义敢抓徐咏之,她就跟赵光义拼了。
李嗣归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