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嗣归吃完早饭之后,徐咏之来到步军营中点卯,消灭了黏土怪兽之后,他接连休息了三天,公事已经积压了一大堆了。
刚进自己的营房,就发现两个虞侯正在泡茶拿手炉,像是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邢大运拿了一条褥子,也要给人送去。
“可是有上司来营中么?”徐咏之问邢大运。
“咳,别提别提,全都上下,都被折腾得鸡飞狗跳。”邢大运说。
“这是何方神圣,让大家这么殷勤啊。”徐咏之问道。
“是老王相公。”
“老王相公又是谁?”
“王祚大人,大周第一奇葩老头,见他一次就终身难忘。”邢大运说。
徐咏之听完,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当中。
王祚是当今宰相王溥大人的父亲。
儿子已经当了宰相,但父亲还在朝为官,而且官位还不高,随州刺史、郑州团练使之类的官,做来做去。
这老头是文官出身,出道很早,很早就管盐铁之类的工作,算是个懂经济的干部。
王溥是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所以升迁比父亲快,等到拜相的时候,王祚大人也就是六十出头,各地的官员来东京办事、面圣,大家总得去见见宰相吧。
如果你不幸去王溥大人家里做客,那就麻烦了。
王溥还不是自己家的户主,他老爹王祚还没退休。
王溥说过一嘴,请老爷子退休,差点被老爷子把腿打断了。
如果你去拜见宰相,就会发现宰相大人的爸爸出来接待你。
“来啦兄DEI!”
“有事儿跟哥说哈!”
“你看你还带啥东西!下次不许了啊。”
接下来,宰相爸爸跟你称兄道弟、拼酒撸串、不醉不归。
宰相在旁边身穿二品朝服,给你斟酒烤肉,恭顺孝敬。
你如果说一句“王大人是宰相,岂敢劳宰相大人……”
王祚老头就会立刻打断你,说一声:“这是我家的豚犬之子,不要理他!兄弟咱俩走一个!”
你还想着挣扎一下,不要跟王老头拜把子:
“老伯,晚生今年才二十五岁,乃是宰相大人的后辈……”
“胡说啥,你跟我一杯酒下肚,哥们肩膀一般齐,我儿子,就跟你儿子一样,王溥,叫叔叔!”老头倚疯作邪的劲头上来了。
“叔叔好,希望您能和家父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宰相大人还真的叫、真的孝!
所有去过王宰相家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好似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以后你再见到宰相大人,就觉得他好像会恨你一辈子,但他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你不知道到底得罪了他没有。
最后你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在他们家老头退休或者去世之前,别去他家串门比较好。
问题是,你想得太美了。
王祚老头好交,每次去家里一个谈得来的后辈,他就问人家要联系方式。
“你家住哪啊,下次你家喝去?”
宰相大人的爸爸要去你家喝酒,你能不给地址吗?
宰相大人其实已经尽力在给眼色,想要你给个假地址了。
但是你抹不下面子,还是给了老头你家的地址。
送你出门的时候,宰相只能轻声嘱咐你一句:“尽快搬家。”
你还觉得应该问题不大。
结果第二天下午,你家门口就坐着一个半醉的宰相爸爸,找你喝酒来了……
如果是单纯的酒后无德,爱乱拉辈分,那可能还好。
关键是,王祚大人有个非常难以启齿的爱好。
他~爱~练~武。
王祚大人虽然是个钱粮官员出身,但一直坚信自己天赋异禀,只是当初把技能点点在了钱粮和育儿上。
所以只要用业余时间稍微练习一下,以自己的天赋,也会成为非常优秀的武林高手。
民间妄人、江湖骗子,到今天还有许多。
比如前几年有一个公司董事长,老太太说自己是太极掌门,一推人能推倒十几个人,后来大家才明白,原来被推倒的十几个人,都是她的员工,推倒他们的不是老太太的力量,而是饭碗的力量。
但是如果这样的一个妄人是宰相的爸爸,那大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王祚到处给人送挑战书。
龙捷的张教头,虎捷的邢大运,开封府的班头赵虎、殿前司的刘大个……
“听说你的武功很厉害,老夫想和你比试比试,不知道最近有时间没有?”
收到这种挑战书的人,就算是中了头彩了。
你现在有三个选择:
一、把宰相王溥大人的爸爸揍一顿;
二、被王溥大人的爸爸揍一顿;
三、带着酒去王溥大人家求饶,跟他爸拜把子,成了自己人就不用打了。
选项一想都不用想,如果你在禁军里还这么幼稚,就不要进步了。
选项二确实有人试过,刘大个就是真的去跟王祚老相公比武了,被老相公用棒子一通猛揍,因为老相公是真打,所以棒子打到身上仍然很疼。
关键是,你不能随便认输。
“这样的程度,就要认输了吗!”
“后晋年间出生的年轻人,这么废物吗?我们大唐出身的男儿,根本就不会这么弱小的!”
“起来,再站起来!”
“男人,还是应该要有守护的东西啊!”
这些话简直中二死了。
更中二的是,王祚大人的比武是在东京的河滩上举行的,每次群众围观都有好几百人,内圈全是茶馆说书、讲传奇的先生,算是媒体席,外圈都是最快的各店铺伙计。
所以老相公暴打禁军第一铁汉刘大个,打得刘大个口鼻蹿血的惨事,很快就被全城传诵了。
王老相公,是东京城第一老好汉。
有民谣唱他: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老相公就是东京城的北斗。
王老相公的连胜纪录终结于街头。
有一天王老相公在街头喝醉了酒,遇到几个流氓欺负小商贩,老相公随手拿起一条店家的顶门杠,放口说道:
“你们一起上吧!”
要知道刘大个就曾经打过十个,老相公打赢过刘大个,至少也应该能打十个标准流氓。
结果三个流氓把老头打得够呛,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后来开封府派了老头的手下败将赵虎,把流氓团伙一举擒获,枷在街头,给老王相公出气,又把他们都刺配到了沧州,才算完事。
这么一个奇葩老头今天来访步军衙门,真是不知道又要寻谁的晦气了。
徐咏之要读好些公文,雷嵩死了,现在这些都得他来看。
最重要的是一封任命书。
“虎捷步军指挥使雷嵩追缉刺客余党殉职,抚恤家人五十贯。”
真正的因公牺牲,那是要升官的,钱也不会这么少,雷嵩的死其实是有罪的内部制裁,又不一样,但没有连累家人,就是赵匡义赵二兑现承诺了。
“副指挥使徐矜,虽有格杀刺客之功,但任由刺客突入宫门,惊扰圣驾,有罪在前,今议不赏不罚,令戴罪立功。”
落款是王溥、范质和赵匡胤的议政大臣组。
应该是王大人在对抗赵大哥。
徐咏之心里暗骂了一句。
徐公子对升官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老子有什么罪?
请假歇班,回来打怪,九死一生,被怪物舌吻了,最后还戴罪立功……
这个借口找得未免也太差劲了。
谁让你拼命保护的那个人死了呢。
这下你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就像巧姐和他那个孩子一样。
正在生闷气,邢大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指挥使,快跑吧!……来了”
“谁来了?”
“王老相公……”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怎么,什么人在议论洒家啊!”
洒家,是厮杀汉的自称,文官没有自称洒家的。
老头每一刻都在拿自己当一个习武之人。
邢大运一跺脚:完了,跑不掉了。
王老相公把徐咏之堵在屋里了。
“你就是林泉诞生、山字堂少东、荆南第一弓取、黑甲刺客屠杀者、龙虎山最强三代目弟子、禁军枪王徐咏之吗?”王祚一脸期待。
徐咏之不禁哑然失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这么冗长的头衔。
这都是之前东京城的说书先生给拾掇出来的,这几天国丧,说书的才都纷纷暂停营业了。
王老头这俩月听人到处说,耳朵里面都灌满了。
所以见到徐咏之,上来就把对方头衔报了一遍。
“您就是太原府杆棒第一人、禁军巨人制裁者、流氓拦截者、东京城北斗王老相公么?”徐咏之说。
这下把老头高兴得手舞足蹈。
“没想到你也晓得洒家的威名。”王老头得意洋洋。
“老相公说吧,是要打我,还是跟我拜把子?”徐咏之问。
第一次见到这么直接的人,是个人都要跟老头客气一番,徐咏之懒得客气。
自己刚被这老头的儿子责令要“戴罪立功”,徐咏之正是一肚子火儿。
现在还有一个老头儿来挑事,一帮人还人人怕他,陪着他发神经,想想就觉得脑袋大。
“我要跟你比武!”王祚把手里的杆棒扔到徐咏之桌前,自己又从架子上拿了一条。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徐咏之,不知道他如何应对。
一个是赵匡胤的把兄弟,一个是王大人的亲爸爸,大周后柴荣时代两股势力的交缠,居然就要发生在这样一个值班室里了。
王老相公最近对自己的实力比较保守了,至少没有一划拉一屋子人,“你们大家一起上吧”了。
“王老相公,麻烦您看看那条棒,应该是有字的。”徐咏之慢条斯理地说。
“眼花了,看不清!”
就这身体还出来打架呢。
“那我念给你听,这是‘虎捷步军’四个字。您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吗?”徐咏之问。
“刻个名字,怕拿错了呗。”
“不不不”,徐咏之笑着说,“这四个字说明这是军器,有两个用途,一来是军人之间较量武功;二是战时攻击敌人。”
“那又如何?”
“老相公要跟我打,两个途径:一是参军入伍,加入我们禁军,老爷子您高寿了?”
“小着呢,刚六十五!”老廉颇一脸豪迈。
“那不行,禁军五十五退役,子替。您就算要入伍,也只能让王溥大人来替您参军了。”徐咏之笑着说。
大家一听,又气又乐,又觉得徐咏之编排王大人,替他担心。
“还有一种呢?”老头还真执着,非要听第二条。
“您到街上去,当场杀一个人,开封府来的时候,您殴差拘捕,开封府打不过您,自然虎捷步军就会去,那时候,我就用这条杆棒,亲手把您拿下。”徐咏之说。
老头骚搔脑袋,感觉胡搅蛮缠遇上了异想天开。
“那不用军器,比拳脚?”王祚突然找到了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王老相公,您现在在哪个衙门办差啊?”
“洒家乃是郑州团练使!”老头胸脯一挺,别提多自豪了。
“身为朝廷命官,不在屯所,国服期间,私下进京,惊扰禁军指挥所,该当何罪啊?”徐咏之在书桌前写字。
“邢大运,军法是怎么说的?”
“军民人等,冲击禁军屯所,可斩之。”邢大运说。
“知道了,那就把王老相公拿下吧。”徐咏之说。
邢大运一脸尴尬。
“我下令,我就来负责,要丢官,要杀头,我算我的。”徐咏之说。
有这句话,禁军的这帮人立刻就畅快出手了,几个小兵把老头放倒,绑了起来,老头也是英雄气概,怒骂乱臣贼子不绝。
“骂得很难听啊,要不要用袜子把嘴堵起来?”邢大运以前吃过老头的苦头,现在趁机过瘾。
“不想别人骂你有很多种办法,封别人嘴是最笨的,”徐咏之看看王祚,一划拉眼前的几个兵,“你们三个,倒班胳肢他!”
步军屯所充满了老王相公的笑语欢声。
“徐矜你个混蛋小子……啊哈哈哈……快把老夫放了……哈哈哈……老夫饶不了……哈哈哈哈……啊呀老夫的儿子……啊哈哈哈哈……”
徐咏之的信也写完了,交给邢大运。
“给王相府上送去,就说老爷子在我们这儿听笑话特别开心,乐尿裤子了,让家人带马车和干净衣服过来。”
“是!”邢大运一脸坏笑。
“你们仨!”徐咏之又一划拉那三个兵。
“别在这儿,笑久了真的会尿裤子的,把老相公搭到门房那里去,一会儿老爷子如果求饶,嘴软了,就不挠了,让他跟我们的禁军第一战神王教头聊聊枪棒!”
“哪个王教头?”三个兵都呆住了。
“王大能啊!”
“哦!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王大能是本都的军需官,没武功爱练武的嘴炮型大胖子,到处给人送点小甜头,然后偷师学艺,学得四不像,再教招给新兵。
徐咏之刚进来的时候,他自称“王教头”,不愿意承认自己管后勤。
王大能是虎捷步军第一能聊天的人,每天嘴就没住过,没事都呆在门房,就是因为那里有煤炉子,一直烧开水,能泡茶,还总有人听他聊天。
让王大能对付王老相公,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就应该把天下划分成两块,让做事的人一起做事儿;嘴炮的人一起嘴炮,世界和平一定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