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中,一个撑伞的白衣少年走进了范家客栈。
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贵公子,他的白色长袍上镶着浅蓝的滚边,同样是浅蓝色带金丝绣的腰带,把他瘦瘦的腰身衬托得峻峭挺拔。他背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包袱,背后一个油布包裹的长条包袱,应该是一把兵刃,可能是剑。
“伙计,给我一间上房。”公子收了伞。
没有伙计来接,公子就把伞放在墙角边。
一个伙计抱着大酒坛开开心心从他身边走过,对他好像空气一般。
“伙计!”公子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哎,客官!”
“要一间上房。”
“客官,您要不别处去?今天小店的老板娶亲,大家忙忙叨叨的,都为这场婚礼……”
少年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看着怕不有五两轻重。
“押在柜上。”
又拿出一串铜子儿给伙计。
“小二哥,帮帮忙吧,外面下着雨呢。”
伙计放下坛子,揣起铜子儿,忙不迭地跑到柜上找老板。
范老板这会儿正在为天气发愁,这雨一直不停,来随份子的人就少了。之前备下的酒肉,只怕多数都要浪费掉,怎么回回炉,想想办法,还能再卖一道。
“掌柜的!有个少年客人,一出手就押了五两银子,要住店。”
“笨蛋,那还问我做什么,给他住!”
“可是大家都在忙,谁来招待?”
“让阿美去!她现在正没事儿。”
“让新娘子去招待客人吗?”
“都是劳动者苦出身,怎么,她还要扮大小姐吗?你叫她去!”
“是。”
范老板唾沫横飞训伙计着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恭喜呀。”
“哎,公子爷,欢迎光临小店!”范掌柜一身吉服,满脸堆笑,这身打扮站在柜台里真有点不伦不类。
“淋了一路雨,才投上店,赶上你的好日子正在忙,不过还是希望能在这里住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您说的什么话,太客气了,一会儿也请来一起吃杯喜酒。上房屋在后院,让伙计带您过去。”老范满脸堆笑。
伙计把这公子带进天字二号房,这是店里最好的一间房。
公子看了看,墙上的字画虽然俗了点,屋里的摆设却也是干净得体。
伙计掌上灯,跟公子说了一句:“客官,一会儿有人给您送热水来洗脸。”
公子道了谢,把身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放着兵刃的油布包袱拆开,把剑放在床边,在椅子边坐下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请进。”公子答应了一声。
门外那人似乎在磨蹭些什么,公子想了想,走过去自己拉开了门。
正巧一个身穿红色吉服的姑娘,低着头背转了身子端着一盆水用后背正准备拱开房门,被他突然拉开,这姑娘一时失去了平衡,直撞到他的怀里来。
好公子,真个是眼明手快,左手一把平端住了这盆热水,右手一把正托在女孩肋下(瘦瘦的全是骨头),这个一头雨水的姑娘正好湿漉漉地躺在他的肩膀上,嘴里才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呼。
“呀!”
这公子也吓了一跳,他虽然年轻,武功却非常了得,七八个寻常汉子也没法抢到近身,第一次被扑进怀里,还是个年轻姑娘,一下子也动弹不得。
女孩第一次碰到青年男子热气腾腾的身体,也是突然吓了一跳,也愣在了这里。
大概过了一个长懒腰的功夫,公子开口了。
“姑娘请起来吧。”
这一句客气得很,下一句就很不像话了。
“你再这样我可没法端着了。”
这个女孩正是段美美,听见这句话,还以为是一句调笑,羞红了脸正要说句斥责的话,挣扎起来才恍然大悟,那一盆热水,都让这公子单手端着呢!
她赶紧松开公子,公子转身把那大盆放在盆架上,回头看了看满脸羞红的段美美,轻轻从她肩膀上拿了手巾,哗哗地擦洗起脸和脖子来。
“给姑娘添麻烦了,冒着雨给我送水,也没法撑伞。”
“不,不麻烦。”
“我是听见门外有动静,知道可能是有人两手拿着东西,才过来开门的。”
“多谢公子了。”
“对了,恭喜你了,这大好的日子,还害得新娘子来帮忙。”
段美美把桌上带棉套的茶壶拿起来,给公子倒上了一杯茶。
“公子请用茶,不知公子从哪里来?”
“潭州,长沙。”
“哦,是南方呀,听说南方多雨。”
“是,不过这个季节还好,冬天最难,守着大江大湖,下起来凄风苦雨,屋子里比街上还冷。”
公子拧干了手巾,搭在盆架上。
“不知道冬天的雨是什么感觉,我们这里冬天就只有雪了,”段美美说,“我爹以前经常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就是这个季节。”
“哦,令尊是个读书人呀。”
“可惜他过世多年了。这店过去是他的,我爹我娘过世之后,这店卖给了范老头。”段美美有点若有所思。
“你怎么这么称呼自己的夫君呢?”公子这么笑吟吟的。
段美美把油灯又拨凉了一点,突然认真地看着公子的眼睛,问他:“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徐名矜,字咏之。”
“咏之公子,我叫段美美。”
“美美姑娘,你好。”段公子施了个礼。
“咏之公子你好,我问你的名字,是想告诉你我现在这一刻的真实想法。”
“嗯。”
“我不愿意嫁给范老头,他夺走我家的店,让我欠了他很多钱。我整日做工,现在长大了,他又要我嫁给他做填房。”
“我带着弟弟,没办法远走高飞,我,没得选。”
“这街上,人人都知道他欺负我,我说给任何人,他们要不不敢搭腔,要么就要去跟范老头说。您是异乡人,所以我敢说。您让人有愿意相信的感觉,所以我愿意说。”
“您听了,忘了,明天走您的路,但是我希望您知道,这灯、这彩、这唢呐,我一个都不愿意,好么?”
她盯着徐咏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那种认真当中没有杀气,却有着十成的英勇。
徐咏之正色说:“好的,段姑娘,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收回刚才说的恭喜你的话,我不希望你不开心,我希望你能过你喜欢的生活。”
两个人严肃地对视了一小会儿,忽然不约而同地,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毕竟是两个少年。
段美美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如果我替你还了五十贯,你就可以不嫁给他么?”徐咏之说。
“恐怕晚了,欠条已经变成婚约了。”段美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哦……”
“公子你愿意带我偷偷走吗?我给你当妾、当奴婢,当丫鬟,伺候你。”
徐咏之陷入了思考。
“算了吧,”段美美赶紧用手擦眼泪,“你看我在说什么呀,徐公子,素不相识,见面就说到这么可怕的事,我们不是黑店,我也不是仙人跳。明天你起床时,这家店就是我的了,我会成为一个风骚的老板娘,让这家店上上下下都听我指挥的。”
她手忙脚乱地端起木盆,推开门落荒而逃。
“等一等。”徐咏之开口道。
“段姑娘,我认真考虑了刚才那件事。”
“如何?”段美美眼中冒光。
“我觉得,你的舞台、你的生活,未来几年还会在这里,我希望你能喜欢今天之后你的生活。”
段美美放下木盆,道了一个万福。
“是我失礼了。”
美美拿着木盆出去了。
徐咏之转过身去,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段美美出门泼了残水,一个高大的黑影贴了过来。
“你在这干什么?”段美美定睛一看,原来是范厨子,范老板的大儿子。
“我听点热闹啊,有些人真可笑啊,随便什么稻草也想拿来救命。”
范厨绕到了段美美身后,用脸去蹭她的鬓发。
“听见你跟那小子私定终身了,你在想什么呢?贵公子搭救落难小姐吗?你得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啊!”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人,你也要知道我要嫁给什么人了。”
“少拿老头子来压我,”范厨说道,“我不知道你吹了什么怪风,老头子居然要正经娶你,你也要算算自己的斤两,老头子还能活多久?十年?十五年?皇家也好,平民也好,哪个小弟弟不是靠了哥哥活着?哪个小妈不是傍了儿子活着?”
范厨把右手伸出来摩挲着段美美的肩膀。
“你若听我的,不如早早依了我,给我生个一儿半女,若是不从,等老头子死了,我就把你卖给牙婆,送去给契丹兵当营妓!”
段美美气得浑身发抖,这要发作,忽然听见屋子里的客人咳嗽一声,吹了灯,拉开门出来了。
“伙计,给我拿盏灯笼来!”徐咏之吩咐范厨,这家伙愣了一下,然后乖乖去了,说来奇怪,这个和气的人说出来的话,居然很有威力,让人不由自主就服从了。
灯笼拿来,徐咏之看看他。
“想来是要行礼了吧,待我到前面,吃一杯喜酒去。”
厨子赶紧唱了个喏:“客官前面请,今日新杀的好羊儿,有好肉吃。”
徐咏之走远,厨子再想找段美美说话,哪里还有人,段美美撇了水盆,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跑……哼哼……早晚摆弄了你……”
范厨子攥了攥拳头,咬牙切齿地走了。
段美美心乱如麻,把盖头重新盖好,坐在房里。
头发湿漉漉的,她不在乎;
妆花了,她也不补。
她的垂死一击,就这么惨痛地失败了。
“他和我非亲非故,又为什么要来救我。”
“他年纪轻轻,又有什么本事救我。”
“拐带人妻,是要吃军规刺配边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会救我?”
委屈、不平、求助他人未果的,羞耻一下子完全涌上心头了,再想想范厨子那几句狠话,段美美在盖头下面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正哭得难过时,楼下的钱老娘推开门进来了。
“要行礼了吗?”段美美盯着盖头,瓮声瓮气地问钱老娘。
“行什么礼!掌柜的有事要宣布,你快跟我点下去。”
段美美一把扯下盖头,跳下床来,穿上鞋子,蹬蹬蹬跑进了大厅。
只见一帮街坊四邻、伙计帮工,都在桌边坐着,大厅里最前面一张桌上,段美美十岁的胖弟弟段梓守正在和徐咏之一起大口吃着烤羊腿,两个人都吃得满嘴流油。
段美美走到大厅里,范掌柜没穿大红吉服,站在最前面,向各位伙计街坊拱了拱手。
“各位伙计,各位街坊,蒙各位来道贺,今天是个好日子。”
街坊们已经在议论纷纷了:“新郎官的吉服呢?”
“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就是宣布我的退休。我刚刚决定,把店转给了这位徐咏之徐公子,字契已经写过,晁里正当中人背书,各位伙计如果愿意,都可以留下。”
晁里正笑着点点头:“没错,这个交易刚刚进行完。徐公子,你来给我们这些街坊打个招呼吧。”
徐咏之拉着傻小子段梓守举着羊腿来了前面。
“谢谢范老板的成全,我就讲两点,咱们就开吃,就开喝!”
“第一,今天是个好日子,范老板把店转给我了。”
傻小子在旁边举着羊腿大喊:“好!”
街坊们都惊呆了。
“第二,根据我们的契约,范老板今晚会连夜搬家,让我们欢送范老板!”
傻小子又喊了一声:“更好!”
“第三,今天没有婚礼了,这家店的新掌柜,会由段美美段姑娘担任!”
傻小子生气地瞪了徐咏之一眼:“你说只说两点的!”
段美美只觉得整个人头晕目眩。
另一个恼羞成怒的是范厨子。
“对了,所有的伙计,今晚忙完之后,账房里支两个月工钱,两个月之后再回来,客栈呀,要装修!”
“现在,”徐咏之拿着羊腿笑道,“各位街坊邻居,吃好喝好!各位伙计们,菜才上完了也一起来吃!”
街坊邻居当中突然爆发出一声低低的喝彩,然后是一阵越来越强的掌声。
老范脸色铁青着去后面收拾行李,他儿子拦住他:“爹,你到底怎么想的?”
“少废话,收拾行李去!”
大堂中一篇欢乐祥和的气氛,段美美一屁股坐在桌边,看着这些欢乐的人们发愣。
“掌柜?”
段梓守又什么时候跟徐咏之混在一起了呢?
她一把抓起一只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喝了一点落肚,想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人不能空着肚子喝酒,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段美美就晕头晕脑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