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回到家里的时候,段美美已经把宵夜准备好了。
潭州米粉,酸豆角和肉末调得香香的,饶是宋朝还没有辣椒,这一碗粉也让人牵肠挂肚。
北方女子,其实是不会做这样的东西的,不过认识了徐咏之之后,就逐渐都学会了。
徐咏之和段美美一起坐下来,头对头地吃了起来。
“我跟小幻过去看看她。”段美美说。
“嗯。”徐咏之低着头嗦粉,没有多说话。
“接小贵妹子回来吧,我来照顾她。”段美美说。
徐咏之摇了摇头。
“去看看没问题,但她的伤还是挺重的,现在没法受得了传送术。”
“我送衣服和吃的过去,顺便再托付托付老金家里的。”段美美说。
“好,有劳娘子了。”徐咏之说。
“跟我还客气什么呢?”段美美说。
“美美,我在想一件事,事情结束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徐咏之吃完了粉,把筷子放下,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什么怎么办?什么结束?”段美美惊讶地问。
“报了仇之后。”徐咏之说。
“你做大宋的官,不是要一直做到告老还乡吗?”段美美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徐咏之说。
这话没有说错,朝中的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开宝年间的各种力量,大概可以分为老臣派、武功派、宰相派和晋王派。
老臣派,都是一群老头子,自从范质和魏仁浦死后,领军人物就只有王溥大人一人,一个人如果得到他们的青眼自然更好,但是总体来说,他们说话没什么用;
武功派,就是被杯酒释兵权的那群老将们,交出兵权之后,这帮人都忙着在捞钱,有的人在老家就变成了地主恶霸,抢男霸女,他们还有一套说辞:“干点坏事,官家就不会怀疑咱。”
宰相派,就是赵普身边的力量,以一些事务性官僚和年轻进士为主,他们现在掌握着权力。
晋王派,是跟晋王亲近的一群文武,但是没有一个人公开承认自己是晋王派的人,原因很简单,就是怕官家猜忌。
还有一批人,基本没有派性,他们只忠于天子,比如赵光美、徐咏之和王继恩。
在这样一个朝廷当中,如果像王溥大人一样年纪高大倒也罢了,每天吃一碗省心茶饭,等着告老还乡,但徐咏之的年纪和身份,赵匡胤免不了会以后事相托——那就是自己的儿子。
赵德昭二十三岁,已经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小伙子了。
他身体强壮,又颇有朝气,许多年轻的功臣子弟都愿意服从他,是一群年轻武选官的天然领袖,这群小伙子们在一起,总是“太子爷”“太子爷”地称呼,但是赵德昭总是会拦住话头。
“别这么叫,叫节度使。”
尽管是赵匡胤的长子,但赵德昭没有封王。
他的父皇对他的要求很严格,近乎苛刻。
十三岁开始担任贵州防御使,后来改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加检校太傅,前两个职位的治所都在汉中,把蜀地和秦川之间的汉中沃野交给自己的儿子去管,这就是赵匡胤的心思。
“别人叫朕一声官家,不是白叫的,朕也不是什么神授之君,朕的儿子如果寸功未立,一样不能封王!”
有人说富养女儿穷养儿,赵德昭的养法,说是“苛养”也不为过。
二十出头的时候,赵德昭就已经在统计汉中的人口、粮草,安排当地的军民屯垦荒地了。
“这就对了,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到下面去,和老百姓在一起。”赵匡胤对赵德昭的风格非常满意。
赵德昭的武功还不错,毕竟是徐咏之曾经训练过的孩子,但徐咏之失踪这十年,没有人继续指导,所以也就比他叔叔晋王强点有限,不过他是天生得人心的人,这点随他父皇。
赵普几次提过赵德昭封王的事情,赵匡胤总是回答:“不急,不急。”
赵匡胤曾经私下对徐咏之说,他就是太子少傅,让他保护和辅佐德昭,所以这次攻灭南唐,很可能德昭会以副将或者监军的身份被派去军中立功。
这次之后,德昭会成为太子,而徐咏之可能就会正式成为太子少傅,做德昭的保护人。
徐咏之将会被深深地卷入到宫廷斗争当中,别忘了,还有那一卷太后遗诏,那卷“矜贵之盟”在宫里藏着。
“我想要激流勇退……”徐咏之低着头对段美美说。
“退?怎么退?”段美美说。
段美美担心的是,徐咏之失去了战斗的欲望。
但她可能忽略了一点,徐咏之对工作充斥着的那种厌倦感。
“我想告老还乡。”徐咏之说。
“别说傻话,相公,三十多岁你怎么告老还乡?官家也不会答应的。”段美美说。
“所以,我想逃到隐蔽的地方去,你愿意跟我走吗?”徐咏之问。
段美美打开了临街的窗户。
徐家一直都住在过去的那栋宅院中,新盖好的宅子因为徐咏之失踪的缘故,被段美美转卖给了王审琦家。
“相公,看见山字堂了么。”
当然看得见,夜间那个建筑仍然灯火通明,伙计们在制造药丸,夜间也有急诊开着。
“我不知道你怎么处置它,但是我还是有点割舍不下。”段美美说。
段美美是个爱家的人,她会把一切都穿在一条叫做家的扁担上,然后不由分说地背上去。
徐咏之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其实躲不开未来的一切,只是有那么一刻,那么一刻,他会想着,如果几天前带着小贵远走高飞,再失踪十年,倒也不错。
“对不起,这么久了,都没有跟你生个孩子。”徐咏之抚摸着段美美的鬓发。
“现在努力,也来得及啊。再说宗谱就是我们的孩子,你们徐家有继承人。”段美美说。
“说得对,还要为他的功名努力呢。”徐咏之说。
“再过五六年,宗谱就要进武选班了,那时候才是拼爹的时候,他要能接你的班做水军使就好了,如果做个盐酱使、豆瓣使,不是太丢人了么。”段美美盘算着孩子的未来。
她不说话了,徐咏之把她抱紧了。
“亏欠你很多……”徐咏之的声音里透着歉意。
“嗯,你得慢慢还……”段美美说。
第二天一大早,徐咏之就被段美美晃了起来。
“相公,王公公来了。”
“谁?”
“王继恩啊,啊呀,就是张德钧!”
“哦哦哦。”
徐咏之赶紧匆匆洗了把脸,穿了朝服下楼。
“我的哥哥,你怎么还睡着呢?”王继恩嚷嚷着。
“我的兄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今天没早朝啊?”徐咏之辩解着。
“谁说不是呢,但是今天有客人,官家让你带着段大人过去。”
“段大人?”徐咏之睡眼惺忪地问。
“阿守!”
“哦哦哦!是因为他招待徐铉大人有功吗?”
“这就不知道了,总之官家挺高兴。”
徐咏之赶紧让老管家去隔壁院叫段梓守,他和阿脆小两口住在改建后的西挎院里,东挎院住的则是巧姐。
不一会儿,阿守叫到,管家也把马备好了,徐咏之、王继恩和段梓守三个人骑马直奔宫城。
赵匡胤在书房里等他们。
除了赵匡胤,还有一些别的客人。
徐咏之进去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一个身穿晚唐官服、深棕色皮肤、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坐在赵匡胤下首,和赵普坐在对面。
能在官家面前坐下的,这人就不简单。
“参见官家!”段梓守高声大嗓地嚷道。
徐咏之觉得脑浆子都在颤,想要教给阿守宫廷礼仪,只怕是难了。
“阿守,好兄弟,”赵匡胤笑着说,“招待徐大人那件事,做得很好。”
“谢谢皇帝大哥!我就是想着他姓徐,姐夫也姓徐,那应该就是一家人,我就请他吃羊腿,每次他要说不懂的话,我就让他吃一口羊腿,很快他就闭嘴了。”
“你看,如此可爱,如此机灵。”赵匡胤兴高采烈地跟那个中年人说道。
徐咏之差点笑出来。
可爱,阿守绝对当得起,但是机灵二字,估计阿守这辈子都是头一次听说。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说您是段正仁的公子?”
那人开口相询。
徐咏之听明白了。
段正仁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父亲的把兄弟徐太实。
徐太实当初认段梓守和段美美为儿女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本来姓段,但段正仁这个名字,乃是谱名,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徐咏之也是听太实叔说过一点旧事,才记得这个名字。
“不认识。”
“阿守,他说的这个名字,就是太实叔。”徐咏之说道。
“啊!那我可太知道了!他是我爹啊!”段梓守叫道。
那棕色的人点了点头。
“殿下,我们要找的,就是您啊!”棕色的官员说道。
“殿下?”段梓守摸不着头脑。
“还是我来解释一下吧,”赵普说,“这位是傅达,大理国的太师,来到我大宋,一是朝贡,二来就是要寻找王位继承人。”
“所以……”徐咏之看了看一脸憨相的段梓守。
“现在能成为我们大理之王的人,就是殿下您了!”傅达跟赵匡胤告了罪,转身对着段梓守下拜。
咚咚咚三个头一磕,段梓守眼睛都直了,只知道发傻。
只有徐咏之,想起了那个预言:
“山字堂第一个封王的人不是徐矜,而是阿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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