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回家的时候,段美美做了一桌子菜,段梓守正急着要吃。
段美美不许段梓守吃,看得出她对这桌子菜有多大的期待,任何一个提前动筷子的举动,都会破坏这桌丰饶的艺术品。
“给你羊腿,你自己去啃去。”段美美也有一个交换方案。
“我不要吃羊腿,我要吃你做的黄河大鲤鱼和叫花鸡!”段梓守看见一桌子硬菜,哪里肯答应。
“这是给你姐夫吃的!”段美美说。
“他还没跟你拜堂呢,我可是你亲弟弟哎!”段梓守这会儿倒是分得很清。
“他这次立了大功,必须等他一起吃!”段美美开始谈论功劳了。
“我也立功了啊,我还是伤员呢呢!”段梓守愤愤不平。
“他是山字堂的领导,必须等他!”段美美使出了杀手锏。
这下傻小子干瞪眼没有办法了。
阿脆拿着一块嫩笋嘎吱嘎吱地啃着:“反正我有这个就够了。”
这时段美美看见已经进屋来了的。
“公子,快洗手吃饭!”她说着就去端水盆。
“别,我过去,”徐咏之走到远处盆架边,远离阿脆和段梓守,这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
段美美在旁边给他递手巾,顺手帮他整整头发。
徐咏之想到赵匡胤说的那句“两倍的爱”,忍不住把她的手轻轻握住,在那手背上亲了一下。
这一下让段美美有点手足无措了。
“大白天的……”
徐咏之看看那两个人,还在那里聊吃饭的话题。
没人看得见。
他扳过段美美的头,在她的嘴上亲了上去。
段美美一动也不动,好像害羞,又好像被吓坏了。
但是突然,她就开始热烈地响应他。
不知道这个亲吻过了多久,他俩中的一个人碰倒了盆架子。
“咣当!”
段梓守和阿脆都往这边看过来。
“大姐夫,你怎么这么大脾气?”
段梓守探头往这边喊道。
阿脆一看两个人满脸通红,把段梓守往回一拉:
“小孩子别看!”
“快快快,吃饭了。”段美美赶紧招呼段梓守。
徐咏之回到桌边坐下,突然仆人进来回事:
“李先生来了。”
李嗣归匆匆回来,看见徐咏之回来,如蒙大赦一般。
“少爷,回来得太好了。巧……”
段美美打断他的话头,“确实巧,您又是饭点儿来的,李先生,赶紧坐下吃吧。”
李嗣归有点尴尬,看看段美美,满怀心事地坐下了。
“公子要不要和李先生喝一杯?”段美美问。
“好啊,”徐咏之说,“拿羊羔酒吧。”
西北和河北,都有羊羔酒,把煮熟的羊羔肉加入黄米酒中,酒熟之后,肉也就化为酒糟了,这个酒不烈,喝起来比较醇厚,但是不能久放。
李嗣归看上去心事重重,但段美美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他就埋头吃菜。
“先生,今秋朝廷会开设恩科取士,陛下让我下场,我从来没有科场经验,也没有写过时文,希望先生能够指点我一二。徐矜先敬先生一杯。”
徐咏之向李嗣归敬酒。
“少爷太客气了,我是您的属下,说什么指点请教,我虽然是南唐的进士,但南唐的科举偏诗文,把《诗》、乐府、阮步兵、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贾岛和韩、柳读完,问题就不大。”
“大宋的考试,估计要多是策论,谈富国强兵之类的,少爷除了论语中庸,不妨把孟、荀、贾谊这样的文章读过。”李嗣归已经给徐咏之押上题了。
“兵法要不要也读一点?比如《孙子》《六韬》《三略》这样的?”
“少爷要考的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当然是文状元。”
“文的不考兵法。”
“还是读点吧。”
“不用读。”
“不读吃亏啊。”
“怎么吃亏?”
“我媳妇儿跟我的军师有事瞒着我,不读兵法会看不出来。”徐咏之看着段美美。
瞒不住了。
段美美看看徐咏之。
“巧姐不见了,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怕你不吃饭就出去,想等你吃完了再说。”段美美说。
徐咏之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对不起,”段美美好像在等待徐咏之的暴风骤雨。
“吃饭吧。”徐咏之招呼大家。
“好嘞!”段梓守其实嘴一直没停。
“《尚书》我最生,担心的就是这本,”徐咏之对李嗣归说,“这本书恐怕没有时间全背下来了。”
“却也不用,吃透《中庸》和《大学》就够了,”李嗣归说,“《书》经里,这两篇是精华中的精华,至于《诗经》也可以放下……”
李嗣归还想再说,一看段美美的脸色已经不对了,赶紧住了嘴。
“公子,你如果想骂我,就骂我吧。”段美美说。
“美美,我们虽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什么时候会去劈头盖脸骂人一顿?有吗?”徐咏之说。
“你骂我一顿,我会好受一点。”段美美说。
“你坐下,”徐咏之把叫花鸡的鸡翅中折下来,夹在段美美碗里,“吃了,我告诉你我在琢磨什么。”
“是!”段美美说。
“不要回答是,回家如果和在军营里一样,我又何必回来?”徐咏之说。
“是……好。”段美美说。
她慢慢吃完那块鸡翅,等待徐咏之的发落。
“这事儿怪不得你,因为巧姐被李连翘带走了。”徐咏之说。
“又是这个女人!”李嗣归说。
“李先生刚才要说的消息是什么?”徐咏之问。
“咱们的人把城内的客栈、附近的驿站、码头都找遍了,没有巧姐的踪影。”李嗣归说。
“对了,她只可能在三个地方,一个是上党,已经被交给李筠了;一个是金陵,被李连翘的人控制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仍然在东京城中休养,等待转移。李得臣是七天前听李连翘说的巧姐在她手上,这个时间,李连翘用传送门可能会把巧姐送到任何地方。”徐咏之说。
“这么说,已经没法查了吗?”段美美不安地搓着手。
“你怎么怕成这样,又不是你的错。”徐咏之说。
段美美看着徐咏之,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是我的错呢……”
“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徐咏之一脸无奈。
“我……跟她吵了一架。”段美美说。
“说给我听听!”徐咏之说。
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前,过日子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无论是用木柴、草、还是石炭做燃料,做饭都非常辛苦,柴火灶往往需要两个人一起动手,烧火一个人,做饭菜又一个人,石炭好一点,一个人也可以做饭。
但是一个院子里,许多人一起生活,每个人的生活节奏就有不同。
大家族里好说,一般都是婆婆当家,婆婆当家当不动了,要么是指派一个儿媳妇管家,要么是几个儿子分家另过,《红楼梦》里的贾府,就是孙媳妇王熙凤管家。
一大家子人没法谁想吃饭都自己做,所以大家有统一的吃饭时间,但是一定会有些人需要有个小厨房。
末代皇帝溥仪就曾经说过,皇上的晚膳只有近处的几个菜能吃,远处的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有的菜甚至都是假的——皇上一顿饭吃一百道菜,那是排场,但是只有十个菜能吃,因为你必须要允许身边的人贪污。
溥仪自己就是靠吃老太妃小灶上的小炒、炖汤长大的。
巧姐这几个月逐渐显出了身子,胃口也没有过去好,有时候会想吃一些奇怪的东西,加上对段美美的北方菜不太感冒,她就想着自己做一点。
“酸儿辣女,一定是个龙子。”她曾经得意洋洋地啃着糖山楂对段美美说。
巧姐有钱,柴皇爷当年对她不错,但是那些钱当年都没有带出来。
不过这几个月在山字堂打工,徐太实揣摩着徐咏之的意思,给的待遇很不错,做了几次饭之后,巧姐发现做饭不方便,太累人,于是就自己出钱雇了一个厨娘。
这是一个抚州女子,夫家姓秦,去年死了,来东京投奔娘家哥哥,嫂子嫌弃,就出来做事,大家就称呼她秦嫂,秦嫂二十七八岁年纪,在那个时代不算年轻了,不过眉眼生得很不错,淡扫蛾眉,颇有一些风韵。
最厉害的是,金陵和鄂州的风味,秦嫂都能拿得起来。
巧姐用了秦嫂几天,就觉得大快朵颐,还做东请了徐太实、段美美他们吃了一顿鄂州风味的菜,大家都觉得不错。
但段美美却觉得这个菜有蹊跷。
比如秦嫂常做豆豉紫苏烧出的武昌鱼,分明是南方风味特色,但是这开封地处黄河,市面上一向难有这南方鱼上市,非得有人从南方运过来不可,秦嫂这鱼,从哪里来的?
段美美旁敲侧击问了巧姐几句,但都觉得不得要领,但是巧姐告诉美美说,秦嫂连工带料,一个月五贯,还不用包住。
这个价格实是太便宜了。
就像是一个厨艺爱好者贴钱玩票,不眠不休的感觉。
段美美也去通报了义父徐太实,但是太实也劝他:“巧姐是小贵的人,我们要包容她一点。”
“我不是嫉妒或者对她不满,我是觉得她身边的那个人相当可疑。”
秦嫂手艺虽然好,但有个大毛病。
懒得收拾。
段美美做客栈出身,后厨的事门儿清,她管的厨房,盐是盐,酱是酱,醋在哪,浆水又在哪,清清楚楚。
但是这厨房被秦嫂借用之后,那就糟糕了。
油滴在外面,醋洒在灶台,浆水弄污了搌布也不清洗干净、炸过的花椒,拨拉到地下就眼不见为净。
这个人没有受过职业的勤行训练,不是厨子这门里的人。
同时,这种哩哩啦啦的作风,也完全不是一个小门小户过日子嫂子的做法。
倒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有钱女子,突击学了几个南方菜,跑来这里来卖弄秀手艺来的。
段美美赶紧去找霍一尊,想要他跟着秦嫂,看看她下班之后去哪,但是秦嫂很谨慎,几次都穿过霍一尊不熟悉的铺子,从后门通过,甩掉了他。
“她应该是个本地人,或者至少是一个在本地生活多年的人。”段美美说。
“你说得太乐观了,我看,她就是一个暗桩。”霍一尊说。
“抓起来问问看呢?”徐太实就准备行动。
“慢来,有的暗桩未必是敌人的人。”李嗣归劝住了他。
“还能有谁的人?”段美美说。
“陛下的人。”李嗣归一脸严肃。
段美美打了一个寒噤。
天家无父子,皇帝在大臣家里安排眼线,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事情来到自己头上,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美美你侧面劝劝巧姐,让她散了秦嫂的差事,我们山字堂在鄂州也有客栈,给她找个厨娘,还不是简单的事情。”徐太实说。
“这样好,如果真是陛下的人,这样也留了体面。”李嗣归点头道。
第二天一早段美美就去找巧姐,巧姐今天休息,在家里正忙得百无聊赖,看见段美美来了,又觉得有点奇怪,段美美一直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巧姐不喜欢。
而且巧姐的那种厌恶感有一种奇怪的正义:
我是昭仪的心腹,你是昭仪的情敌,我能给你好脸色才怪。
“巧姐,秦嫂这个人的背景,你熟悉么?”段美美单刀直入。
“秦嫂怎么了?”巧姐一脸戒备。
“我们查了查,这个人的来历有点古怪。”美美说。
“有什么古怪?”巧姐的脸色变了。
“出身不明白,至少她说的抚州人、刚来东京城,都是撒谎。”段美美说。
“要说古怪,你们这家店有谁不古怪吗?”巧姐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美美说。
“昭仪是徐公子从马贼窝里救的;你是徐公子用黄金买的;徐太实是徐矜他爹窝藏的逃兵;霍一尊的女儿是一只狸猫,一帮人稀奇古怪、千奇百怪,还说我的人古怪!”巧姐说。
天下的事最怕的就是这个。
我在说这件事,那件事,你回答你的人,我的人。
这就没法聊了。
“听着,巧姐,”段美美压住怒火,“你不是这里的主人,这个店,我爹(徐太实)说了算,这个院里,我说了算,我告诉你,你用的人可能是敌人的暗桩,这会让你陷入危险,这是为了你好!”
其实这个话,如果让徐咏之,或者徐太实来说,可能巧姐就听进去了,但是段美美来说,巧姐就觉得异常反感。
“你说了算?”巧姐看看段美美,“你是老板娘吗?”
“徐矜还没有娶你吧,”巧姐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斗嘴的时候,转移话题一般就是在蓄力,下一步就是人身攻击。
这个时候如果拉回来,说“我不想讨论这个,我要告诉你的是,秦嫂可能是李连翘的暗桩!”这个话题就拉回来了,但是段美美听到巧姐这么一个小孩子来提这个话题,实在是忍不住了。
“因为老爷夫人去世还不到一年,不能办喜事!”
“行啦,男人骗你总会找借口的。”
“那你说为什么?”
“他在等小贵啊,小贵比你美多了,你看你,臀这么大,长得太土了。”
这句话也太难听了,大家无冤无仇的。
巧姐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把段美美看做了“皇后”的角色,她总觉得自己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偏妃,她的情绪上来了,怎么解恨怎么来。
而且咱们说句老实话,段美美的身材好看得很,只是骨架大,胸脯是胸脯胯骨是胯骨,按照今天的话说,长得一副西方美人的身板罢了。
这点李连翘虽然是敌人,反而点评得到位:
“你我都是臀线极美的女子。”
“而且你不是完璧了对吧,是男人,总会介意的。”
这话说得美美一阵气苦。
她自从遭了李连翘的暗算,被坏人侮辱之后,大家都很注意各种方面回避此事。
这么说吧,这个院的从此之后,童子鸡都没再吃过,一切关于此事的联想,都不让它出现。
现在被巧姐一通戳,段美美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段美美是个苦命小姑娘,但偏偏遇到徐公子这样的一个暖人,从此就变了个妈命。
从弟弟到公子,再到山字堂,所有的人,无论长辈还是小弟小妹,她都要操心、关照和疼爱。
偏偏巧姐从小就是一个不良少女,跟着爷爷长大,无法无天。
这样的孩子,像小贵那样去跟她谈交易、操纵她做事,她反而乐意。
你要是关注她,为她好,她就会极其恐慌,对你各种摆脱。
“你以为你是谁!你说这么可恶的话!”段美美揉着眼睛哭着说。
“你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跑到我家来,公子好心收留你,一是看小贵妹妹的情面,二来也是怕你不明不白死在街头,其实你的死活,和我们家又有什么相干!”
“不明不白的孩子?”巧姐瞪着眼睛说,“我是南唐正七品太医的孙女,宫廷医女,被送给大周皇帝,也是医女,皇帝宠幸了我,那是我的福气,我的男人就是柴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可以侮辱我,别侮辱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可不一般!”
“谁承认?谁知道?”段美美反驳她。
“我很快就让人承认,我这就让所有人知道!”巧姐开始收拾衣服。
“你,不许走!”段美美拉住他。
“来人呐!药铺绑架良家妇女啦!”巧姐放开嗓子喊着。
“你!”段美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
“你们这么大的店,店主还是个将军,官商勾结就不说,难道还要私设公堂吗?”巧姐得理不让人了。
“公子收留你在这,你等他回来再走吧。”段美美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下去了,她担心巧姐真的走了,徐咏之那里无法交代。
“收留?”巧姐笑了出来,“哈哈哈,你知道我有多少有钱的患者和顾客,想要投资我自己的医馆吗?你们山字堂根本就是在压榨我,利用我!”
“每个月两百贯,钱上真没有慢待你啊!”段美美觉得巧姐简直无法理解。
“抱歉,宫廷第一医女,这个招牌打出去,我能挣得更多!”巧姐嚷着。
“你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管~不~着!”
巧姐拿起包袱拉开门就走。
门外早有一个人影等着,段美美追出来,依稀看见就是秦嫂,秦嫂把巧姐搀扶上一辆车,段美美赶紧叫人、牵马,却偏偏有一个卖牲口的赶着牛走过大门,那些牛把道路一断,等到大家出来追赶,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情况就是这样。公子,你罚我吧,我……错了。”段美美说。
“不用罚谁,”徐咏之说,“这是一个早有准备的局,就算你不去找巧姐,她也会去跟你翻脸的。”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巧姐,而找巧姐的关键,又在于秦嫂。”李嗣归说。
“只好去找那个人了,”徐咏之摇摇头,一脸郁闷,“真是不想找啊。”
“公子说的是……”李嗣归在饭桌上蘸着酒写了一个字。
徐咏之点点头:“哎,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