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失控,让小贵多少有点意外。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最好是做点什么,释放自己的善意。
小贵伸手去捡摔碎瓷瓶的碎片。
“放着,让下面人做吧。”李煜背对着她,气鼓鼓地说。
“我来吧。”小贵说。
“这么好看的手割破了,朕不忍心。”李煜说。
李煜在缓和气氛,这是一种特别笨拙的方式,但是确实有效。
“陛下,这也是一双拿剑的手,不会轻易割破的。”小贵说。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啊,夏小贵,非要在朕的臣子面前顶撞朕吗?”李煜说。
“呵,男人。”小贵心里想到。
男人这种生物,有的时候就是会把面子这件事放在是非对错之上的。
“臣妾想请教陛下,送赵官家这样的礼物,到底有什么帮助呢?”小贵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讨论了。
“别叫他官家!至少可以打探一下宋军的虚实。”李煜说。
“那就不应该派徐铉大人去,这位大人可是一点儿虚实都看不出来。”小贵说。
“好了,朕要给赵匡胤留下一个好印象,但又不愿意给他帮助作战的东西,或者实际的支援。”李煜很沮丧地承认了这一点。
“不给兵,不给船,也不给粮食,对吧。”小贵说。
“对,”李煜点点头,“牛和酒,会让朕觉得舒服一点。”
小贵点了点头,明白了李煜的念头了。
“陛下不希望赵匡胤变得更强,但是希望如果有一天,赵匡胤会因为这些小礼物高抬贵手。”小贵说。
“嗯。”李煜说。
“这点小礼物买的不是唐的平安,是陛下一家人的平安,是吗?”小贵说。
李煜看看小贵。
这孩子太可气了。
讨论起策略的时候,嘴巴上就像是安了刀子。
“不全是。”李煜辩解道,但是他的气势已经下去了。
“还有啥呢?”小贵问。
“什么都不做,文武百官会觉得我在任由对方摆弄,那他们就会生出异心,无论如何,要让大家看到对策,然后,解释权在朕手上,朕说是打探虚实,那就是打探虚实。”李煜说。
陷入困境的人特别容易显得很忙,因为如果不忙点什么,他会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创业公司失败之前,老板一定天天睡不着觉,见的却都是不重要的人。
“谢谢陛下的解释,臣妾明白了。”小贵说。
李煜看看小贵:“你明白什么了?”
“还是不说的好。”小贵拿起瓷器碎片就要走。
“你要说,所有朕没有做到的地方,你都要告诉朕!”李煜一把抓住小贵的手。
又要听真话,又要面子、尊严,还玻璃心,大多数的男人都是这样。
“臣妾小时候,听师兄讲三国的故事,讲到诸葛亮鞠躬尽瘁,就觉得不明白。”小贵说。
“有什么不明白?刘玄德是汉室的正统,朕是唐的正统。诸葛武侯,是一代名丞相。”李煜说。
“陛下,诸葛武侯知不知道蜀汉可能会坚持不下去?”小贵问。
“应该知道。”李煜说。
“我小时候就问我师兄,为什么明明知道不能统一天下,还要坚持几十年呢?”小贵说。
“徐矜是怎么说的?”李煜问道。
“一统的王朝要生存,割据的君主也要生存。”小贵回答说。
李煜点点头,徐矜有这样的见识,不简单。
“臣妾之前,只考虑了胜负,听了陛下的解释,明白了陛下的苦衷,陛下一面要守护大唐,另外一方面,也是丈夫和父亲,考虑的事情很多。陛下要对抗赵匡胤这样的强敌,不能轻易放弃祖先的基业,又不能激怒对手,这就是陛下为难之处。”小贵说。
李煜双手轻轻抓住小贵的肩膀:
“你能懂朕就最好了,朕,最近太焦躁了。”李煜说。
小贵点点头,被赵匡胤用大军陈兵对岸,谁也会压力巨大。
荆州的南平王高宝融,在听说赵匡胤夺权之后心生恐惧,给赵匡胤已经进贡了三次,都没有得到保证安全的许诺,高宝融半个月前就因为恐惧,生病死了,说是被赵匡胤吓死的也不为过。
李煜对赵宋而言是小势力,对南方各个割据来说,已经是大势力了,他有撑住的资本,也必须要为自己一搏。
“陛下,这封诏书,应该是我师兄的计策。”小贵终于开口说破了徐咏之的用意,她知道这不会伤害到徐咏之。
“他的计策?”李煜问。
“他和赵匡胤都担心陛下你出兵助战,如果你真的那么做的话,他们就欠了你的大人情,以后要动兵的话,他们就会非常为难了。”小贵说。
“怎么为难呢?”李煜说。
“他们怕你趁机像钱俶一样,彻底内归成一个真正的臣属,如果唐和吴越都被留下做藩国,这些土地就没法供应宋的大军了。”小贵说。
李煜沉吟着,没有说话。
“所以其实上策是出兵助战,强行让他们欠你的人情;中策是按兵巡江,听从诏书的安排;下策是馈赠礼物,因为对手会觉得我们怕事。”小贵说。
李煜抬眼看看小贵。
“陛下赎罪,臣妾又在指手画脚了。”小贵说。
李煜不是徐咏之,徐咏之出昏招的时候,你可以嘎嘎训他,跟他吵,他不会着急,气坏了还会跟你斗嘴。
但是李煜要威严,要很多很多的尊敬。
“朕也托了赵光义来为江南美言。”李煜说。
“果然还是长公主大人的建议啊。”小贵说。
“朕觉得晋王是个明白人,他和他哥哥战神附体的状态不一样,是可以沟通的。”李煜说。
“陛下留神吧,晋王这个人是精明人,不是明白人,明白人给人留余地,精明人什么都要,晋王不是容易被贿赂的人,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是比他哥哥狠多了。”小贵说。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徐铉大人已经去了,你如果愿意,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扬州劳军,去看宋军的虚实。”李煜心想,给小贵放个假,可能就没事了。
“臣妾是要出去走走,但不会跟徐铉大人一起去。”小贵说。
“都随你,总之我知道徐矜娶亲的事情,你心里应该不好受吧。”李煜看着小贵。
“这应该是长公主跟陛下说的吧。”小贵说。
“不是她,朕也还有别的渠道。”李煜说。
小贵看见李煜的眼里都在放光,他脸色严峻,肌肉都是紧紧的,微微发抖。
“朕有一个提议,你彻底忘了他,认认真真只当朕的昭仪,不好吗?”
李煜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陛下!”小贵看着李煜,“如果是去年秋天,这真的会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提议,但是,世界变了,我也长大了。您对我有恩,我对您无爱。”
“朕对你,仅仅是有恩吗?”李煜遗憾地摇着头。
“是恩。”小贵说。
“朕爱你,非常爱你。”李煜说。
“陛下宠我,”小贵说,“但不是爱。”
“怎么不是爱,朕给你昭仪的位子,让你住进宫殿里,有人服侍,允许你自由出入宫廷,对你委以重任!小贵,朕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别人,甚至皇后也没有!”李煜说。
“这是宠啊,陛下。”小贵说。
“宠爱宠爱,这两个字没有分家过的呀。”李煜说。
“但它完全不一样,宠不需要对方同意。”小贵说。
“宠,只要自己愿意,可以一意孤行,可以把所有的昂贵的珍宝放在她的面前,给她的父亲或者弟弟官职,听从她的主张,宠不用讲道理,宠不用算成本,这就是宠。”
“爱,得两个人愿意,要考虑对方的感受,要完完整整一颗心端在她面前,要为她家人考虑筹划,不能安排她的人生,爱要分享很多很多的感受,爱不能怕冲突,这,才是爱。”
李煜听完,突然觉得目瞪口呆,原来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以前一直都是不会爱的人。
“用宠溺去获得女子的心,根本都不用是天子,只要有钱就可以了。”
“要和一个女子相爱,那砸钱、给她宫殿,怕是都没有用,你要把自己暴露给她看,让她看透了赤裸裸的你,这过程中,也许她就不爱了,但如果仍然爱,那就是真的爱。”
“这就是以心相托,是爱中的极致。”小贵说。
李煜看看小贵。
小贵看看李煜。
“真遗憾,还是不行吗……”李煜说。
“臣妾仍然是陛下的昭仪,臣妾会全力护卫大唐江山的。”小贵说。
“朕不在乎大唐的江山呀,朕想要你。”李煜说。
小贵赶紧把手指头放在李煜的嘴唇上,轻轻地做了一个“嘘”的表示。
“这不是天子该说的话,如果臣妾引诱陛下说出这话,就是妲己、赵飞燕那样的妖妃了。”小贵说。
“你说的这两位都是皇后。”李煜苦涩地笑了。
“陛下放不下天子的责任,这么多人都在依靠着你呢。”小贵说。
“朕一直在托长公主,想办法让你变成真正的女子,但这件事很难,是没法一蹴而就的。”李煜说。
原来他们讨论过的是这事儿!
小贵听了,也有些感动。
“陛下,这件事太逆天,小贵今生不会奢求了。但长公主跟臣妾有仇,如果她有什么建议,还希望陛下先跟臣妾商量一下,不要随随便便,就把臣妾麻翻绑好,动刀上药的。”小贵说。
“你在讲笑话。”李煜笑了笑。
“臣妾不擅长。”小贵摇了摇头。
“嗯,不过朕还是会笑给你看。”李煜说。
李煜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开始显得雄壮豪迈,后来就变得哀情婉转,最后变得如泣如诉。
小贵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你走吧,让朕自己安静一会儿。”李煜说。
小贵走到画室门外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千线万线的雨,从深邃如墨的天空深处落下来。
门外有个撑着油纸伞的男子,白衣白马,在这漆黑的夜里特别耀眼。
那是徐咏之,她的以心相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