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挺高了。
有时候睡得越久越累,好好一个人,就是不想动。
哪怕动一动指头,都要付出极大极大的力气来。
“徐大哥你在屋里吗?”
听声音是阿脆。
“我在,怎么了阿脆?”
“我爹让我告诉你,请你中午去一趟汴水酒楼,甲字三号包间,他和太实、太岳两位叔叔在那里等你。”阿脆说。
“哦,好,我很快就过去。”徐咏之答应着。
为什么不是美美来通知呢?
徐咏之问:“你知道你美美姐去哪了吗?”
“不知道,一早出门了。”阿脆说完,就跑开了。
徐咏之把衣服套好,简单梳洗了一下,穿着便装、带着长剑就出门了。
汴水酒楼是东京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的菜相当有名,无论是黄河鲤鱼,还是炸酥肉,蒜粉肠,都是本地达官显贵喜欢的美食。
食物一节上,最重要的不是挑选多贵的食材,而是看厨子有没有热爱美食的心。
这点上,汴水酒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的各种猪下水、羊杂碎都做得非常好,卖得也非常好。
这给东京城带来了极大的烟火气味。
后梁定都东京汴梁、后唐搬去了洛阳,后晋、后汉和后周又重新回到东京汴梁。
但是东京城重振声威,还是最近几年的事。
当年的后周太祖郭威为了奖励三军帮他夺取皇位,允许禁军在东京城展开抢掠。
郭威其实也不愿意这么做,但是没有金钱,五代的骄兵悍将是不肯卖命的,他们最擅长的事就是出卖自己的领导,谁出价高,谁就来当大家的皇帝。
等到柴荣当了皇帝,在战场上打出了自己的威风和杀气之后,才敢动手拾掇这帮骄兵悍将,现在的禁军在柴皇爷面前,那都是乖乖的。
柴皇爷也拿出钱来整治了东京城外的几条河,让粮食能够直接运进开封,没有粮食,从军到民都会暴动的。
也因为重新规划了东京城,新城才变得宏伟壮阔,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商业大都市。
在疏浚河道、搬运粮草和重建城市的过程当中,许多许多的单身汉来到了这座大城,他们没有娘子来烹饪食物,但是干体力活又不能中午没东西吃。
最好吃点热的。
这就给了小商贩们很多机会。
卤制的牛肉、驴肉;
炖烂的鸡头鸡脚鸡架子;
牛骨和羊骨熬成的汤,和烧饼配着加上香葱芫荽,指甲盖挑一点点胡椒进去。
这么庞大的城市,没法单纯靠木材来支应燃料。
但是后周的东京城,已经出现了今天我们熟悉的一种燃料,那就是煤。
这个字,就是在北宋初年定下来的,此前,它叫湮石、石炭或者什么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名字,但是在后周的时候,人们已经在东京城里用它了。
在工业革命的英国,煤炭和蒸汽机改变了世界。
但是在后周末年的东京城,煤炭和铁锅也改变了中国饮食的历史。
煤炭的火力,让大规模、商业化的炒菜成了可能。
小商贩们挑着带有煤炉的挑子,里面放着各种带有汁水的熟食,看见有人要吃,就下一点面煮熟,把汁水浇在上面,有点类似于日本的关东煮;
有钱的人们,则跑到大酒楼里,去吃热锅快炒的菜肴,肉片、牡蛎、蛏子、腰片……
汴水酒楼的腰片最有名,徐咏之看到腰片,想到吃哪补哪这件事,以及昨天自己不给力的表现,不由得有些惭愧。
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有身体上的毛病,如果说病,应该还是心病。
三个老头显然也都有心病,霍一尊、徐太实和徐太岳的心病,就是徐咏之的婚事了。
徐咏之把自己的一匹栗色马从马棚里牵出来,却发现徐太实已经牵着黄马在门口等他了。
“公子,一起去吧。”徐太实笑嘻嘻的。
“怎么这么高兴呢?”徐咏之一脸疑惑。
“好事,庆祝一下。”徐太实说。
汴水酒楼有一个巨大的马棚,骑马来吃饭的人很多,他们家的伙计也是一绝,只要你来第二次,他不光认识你的人,而且认识你的马,所有的人和马,都对应得妥当,绝对不会搞错,你吃晚饭,算账的时候,你的马就在下面等你了。
徐太实和徐咏之迈步上楼,徐太岳和霍一尊两个人已经在包房里等待,两个人都笑眯眯的。
说是包房,其实就是木板隔开的格子间,这个不能奢求,五代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太多隔音的技术,幸好全店都很吵,你要说点机密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少爷,恭喜。”徐太岳也是一脸笑意。
“少爷,恭喜。”霍一尊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眼角都挂起来鱼尾纹了。
“怎么,庆贺升官的事儿吗?”
“非也!”徐太岳倒上了酒。
“立功的事儿吗?那更不值得庆祝了,杀了那么多人,我心里还听不舒服的。”徐咏之说。
“亦非也。”徐太岳还转起文来了。
“那你们叫我来这儿吃什么意思?让我付账吗?”徐咏之作势要跑。
“你看你看,就算付钱也是山字堂付啊,还能管你少爷要钱……”徐太实赶紧拦住他。
“少爷你执行任务的这几天啊,我们三个人开了一个经营会。”霍一尊想想,还得从头说起。
“怎么,你们要把我开除出山字堂的东人会吗?”徐咏之问。
“少爷您怎么会这么想!”徐太实一脸悲愤。
“我听说书先生都这么说,一个小伙子爹妈不在了,几个叔叔一琢磨,就把他家的买卖拿走了什么的。后来他玩命努力,成了大老板,最后几个叔叔说,是为了激励他振作啥的……”徐咏之说。
“少爷别逗啊,我们仨老头经不起逗,你平日少听点霸道掌柜类的评书是正经,那都是穷人听的,你本身就是大少爷,听那玩儿意干啥啊。”徐太实说。
“好了,不逗,你们仨到底什么事儿……”徐咏之问。
徐太岳看看俩人,欲言又止,先给徐咏之碗里布了一筷子菜。
这么巧啊,一筷子腰片。
“是不是段美美跟仨老头说了我身体不行的事情了……”徐咏之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我想问问你啊,少爷,”徐太实说,“这一年发生了好多事,对未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感到非常对不住大家。”徐咏之说。
“不是说这个。”徐太实说。
“我贪恋女色,中了恶人的圈套。”徐咏之说。
“这事儿也是我没拉住你,但是更重要是,你不能再让老头管着了,对吧。”徐太实说。
“我已经接受教训了,会管好自己的。”徐咏之说。
“我直说吧,”霍一尊说,“你需要一个妻子,你的亲事定了,我们几个老头子就放心了。”
“妻子……”徐咏之一脸迷惑,“我这不是得守孝三年吗?”
“但是亲事可以先定。”霍一尊说。
“我想娶小贵。”徐咏之说。
“就知道你有这个念头,”霍一尊把小贵的信拿给了徐咏之。“自己看看。”
“这是小贵的愿望,她处处都在为你着想啊。”
徐咏之看着小贵的字,手不住地打颤,难怪这家伙的来信那么冷淡。
“你们劝她了是吗?”徐咏之问。
“没有。”徐太实说。
“她为什么要……”徐咏之问。
“她来找过美美,在你们打退刺客之后。”徐太实说。
“她说什么了……”
“她表达的意思,和这个一样。”徐太实说。
“少爷,现在我们的处境比过去危险,山字堂损失了一多半的财富和人手,失去了总舵,兴庆府的店还独立了。我们需要知道,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们应该辅佐谁,而你,就算武功再高,也应该尽快生下继承人。”霍一尊说。
“我们也曾经探讨过别的可能性,比如老夫就觉得,张永德将军的小女儿啊……”
“太岳兄,不要说了。我也不说我提议田蔻蔻的事。”霍一尊打断了徐太岳。
信息量好大。
“美美最合适,而且你和段美美的孩子,小贵会看做自己的孩子。”徐太实说。
“如果小贵回来,两个都是妻子,没有妻妾之分。”霍一尊说。
“太实兄作为段美美的义父,老夫厚着脸皮,作为少爷你家中的长辈,一尊兄作为媒人,今天三个人在这里,我们就把小定放了,等到服丧期满,就可以娶了。”
“这事不对啊!”徐咏之还试图抵抗一下,“段美美如果是太实叔的女儿,那就是我们徐家的人,徐家的儿子和女儿哪里可以结婚,我们就成了兄妹了!”
“早知道你会来这一手,”霍一尊笑着说,“特地让太实兄先恢复了本来名姓。”
“太实叔你本来姓什么?”
太实笑了笑:“巧了,我还真的姓段,我是南诏人,十几岁来中原参了军。”
“如此再好不过了。”霍一尊哈哈大笑,我这就把文书写下来。
“等等,要美美在场,问她愿意不愿意吧!”徐咏之说道。
“少爷别害羞了,”徐太实说,“女儿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天父母媒妁都在,哪有女儿自己看新郎官的!”
徐太实说完,就把一个礼盒,金锞子、手镯、戒指、簪环一套,交到徐太岳手中。
徐太岳也一脸得意,把一盒玉佩、扇坠、如意和扳指,交给徐太实。
徐太岳呵呵大笑:“今天开心,真是太……”
徐太岳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一把长剑从他的后颈刺入,穿过了他的嘴巴,从口中穿出。
他的笑容还没有凝固,但神情上已经知道不好,但再要说话,已经不能够了。
那剑立刻拔走,太岳的血喷溅到了三个人的身上,徐咏之穿的是白衣,戴着父母的孝,一下子全身就血迹斑斑。
徐太岳劈手一掌,砸开了板壁,但见一个黑色干瘪的背影,在前面飞奔而去。
“是那个刺客!”
徐太实拿起身边的单刀,手上抄起两只筷子,已经追出了门外。
“太岳叔!”徐咏之拼命去点徐太岳的穴道,想要止住那喷涌的鲜血,但是毫无效果。
这一剑完美地避开了颈椎,刺进了徐太岳的嘴里,切开了他的血管,让他活活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
一个救人无数的医生,不应该死于这种悲惨的死法。
这样虐待狂的杀人方式,除了李连翘,还能有谁?
徐咏之用桌布、餐巾去堵那伤口,没有用。
血液浸透了一切,一直到流完了,才彻底不流了。
徐咏之紧紧抱住徐太岳。
他和徐太岳的交往不多,徐太岳一直都在鄂州,也是因为自己,才来到了开封,他不是本家最闪亮的那种人物,甚至不会武功,但是无论什么样的重伤之人,交给他,总会有些办法。
在“救死”这件事上,徐太岳的水平,应该比父亲徐知训还要高。
但是徐太岳却没有办法拯救自己,而徐咏之,也在这位长辈的死亡面前无计可施。
店小二赶紧通报给开封府,不一会儿,开封府衙的班头马快都来了,见到血迹斑斑的徐咏之,也大吃一惊。
他们知道是徐咏之禁军的副指挥使,施了一个礼。
“就是那天闯皇宫的刺客,刺我不成,伤了我的叔叔。”
开封府和禁军赶紧顺着去向去追,但是徐咏之知道,他们追不到。
地保和酒楼的掌柜、伙计把柴房门板卸下,担着徐太岳的尸体运上牛车,送去开封府让仵作验看。
顺便给张永德将军的少衙内送一个凶信儿,那是徐太岳的女婿。
不光开封府和禁军追不到,霍一尊和徐太实也追不到。
这两个高手,眼睁睁眼看那个刺客跳进一个开阔的空地。
一个熟悉的月亮门在等着刺客了。
是传送门!
刺客想要靠传送门逃走!
霍一尊一个火球打过去,刺客挥手还了一个气甲挡开。
“刺客是个巫师!”霍一尊想。
上次刺客没有用巫术,这次看来是被火球逼出了真实本领。
徐太实把手上的两只竹筷一把打出,这一下刺客没有躲开,正中肩头。
徐太实身法也快,伸手抓住了刺客的背心衣服,但是也在这一刻,传送门——
关~上~了。
徐太实只撕下了一块衣服的碎片。
那块布片上沾着血。
“你也开门,咱们追上他!”徐太实气急败坏地看着霍一尊。
“追踪传送门需要时间。”霍一尊伸手跟徐咏之要那块碎片。
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然后是嗅那块布片的气味,最后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嗯,熟悉的配方。”
“认识他吗?”
“我认识这个血!”霍一尊说。
“是李连翘吗?”徐太实跑了一路,喘得很厉害。
“不……”霍一尊叹了一口气,“这是……霍家人的血,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