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寒夜。
徐咏之直到天交子时,才算是真正睡了过去。
梦中他看到霍一尊对他吩咐了很多事,他急着去记,却找不到纸笔,一尊叔的声音又远又轻,他努力去听,却听不仔细。
徐咏之伸手想拉住霍一尊,却听见了天边的鸡叫声。
“要走了,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
这句话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
等到徐咏之睁开眼睛,启明星已经在东边升起。
军营里已经有人在准备着行李了,大军在准备开拔,回到京城的永久性营地去烤火过冬,即使是长江流域的扬州,冬天在帐篷里待着也太苦了。
看,身边有一万多人,都是你的人,但是细细琢磨,所有人都是外人,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自己是外人。
不想动,太累了。
对徐咏之来说,“我醒了,但我还不想起”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局面,他从十五六岁开始行走大江南北,就过上了一种劳碌奔波的生活。
如果大家算过命,就知道算命先生喜欢说一句话:
“这个人奔波劳碌。”
就说这个人经常要出门,过得很辛苦。
有人可能会觉得,我也辛苦啊,我去年飞了一百多次。
今天的出门,还是太舒服了。
就算坐半夜的航班,机场打到酒店,进门热水澡白床单空调醒了一顿自助早饭。
古人可没有这个待遇,走路脚起泡,骑马到了地方要刷、要打蹄铁、要喂,马病了,比人病了还着急。
那年头风就是风、雨就是雨,虎就是虎,贼就是贼,为什么商人赚钱多,因为他们是拿命在搏。
像徐咏之这种十几岁带着马队车队走南闯北,又是少东家,你不早起,难道让伙计们叫你吗?
自古到今,这种掌柜的、老财主,都是最勤勉、待自己最苛刻的人,开始好逸恶劳,那就离破产不远了。
徐咏之用鼻子探索探索空气中的寒意,大概知道天还没大亮,就想要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
有没有可能再睁开眼睛,就在林泉镇的家里,父母在身边,一切事情都安好如初?
就在他有这么一个妄念的时候,营帐的帘子就被人撩开了,而且没有复位。
撩开帘子的人,双手端着什么东西。
冬天的天光进来,昏暗暧昧。
“醒啦,相公,今天还有大事要做。”
是段美美的声音。
林泉镇肯定是回不去了。
徐咏之从草垛上坐起来,看见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屉热气腾腾的包子。
他和段美美隔着包子相望,表情有点痴痴的。
“不生气啦?”徐咏之问。
上次徐咏之去了着色园见莫媞,段美美就蒸了一筐的肉笼。
“你也没做错什么。”段美美拿起一个包子掰开,肉香一下子就充满了这个冷冷的帐篷。
“但你不舒服。”徐咏之说。
“难道要我叫好吗?说好的三个人要在一起,你们拜天地背着我,怕我么?”段美美说。
“你知道,那个情况很特殊。”徐咏之说。
“你应该见了我就跟我说这件事,我是你的妻子,应该第一时间送上我的祝福,对吧。”段美美说。
“这话听起来好别扭。”徐咏之说。
“没办法,谁让咱们家的事情从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段美美说。
这时候段梓守吭哧吭哧地提着一大桶小米粥进来了。
“喝的来了!”他放下桶就去拿包子。
阿脆捧着一叠碗和一把筷子,把条桌拉过来,放在桌子上。
后面的是张道爷、徐太实、陈小幻、最后是田蔻蔻和小贵。
“一家人一起吃个早饭,尝尝我的手艺。”段美美说。
“不够吃呀!”段梓守叫嚷着。
“还有一笼,吃完再拿,不然就凉了。”段美美说。
“军中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实在难得。”张道爷拿着包子兴高采烈。
“老道你不应该吃素吗?”田蔻蔻不怀好意地问。
“我们天师门不杀生就可以,吃肉没关系,别说吃肉了,老道还有老伴儿呢。”张欢从粥碗上抬起头来。
“不让杀生却可以吃肉,这是什么规矩?”田蔻蔻说。
“你这丫头少见多怪,其实以前和尚也吃肉,梁武帝的时候,中土的僧人才全部不让吃肉,不过吐蕃的僧人一直都可以吃荤,他们那里太冷,没法种菜。”张道爷说。
“原来如此,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徐太实说。
“自己不能杀生,不能吃为我而杀的动物,比如太实你说,老道,我请你吃鸡,特意为你准备的,我就不能吃。”张欢说。
“那想请你吃,怎么办呢?”徐太实说。
“你说,我今天宰了一只鸡要吃,正好道爷你来了,一起吃吧。我就会说无量天尊,老道不客气了!”张欢说。
阿脆被老道逗得哈哈大笑。
“自欺欺人!”田蔻蔻嘟囔着。
“丫头,可别觉得这是自欺欺人,这是仪式感,这就是我们给自己划的那个底线,有的道爷确实也吃纯素。”张欢说。
“陈抟老神仙是不是就吃素了?”段美美问。
“咳,别提了,老爷子勒令我们跟他一起吃素,弄得我一年没碰荤腥了都,至于他自己,他素都不用吃,我都没见过他吃饭,估计每天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就饱了。”张欢说。
这下连段美美都乐出了声,尤其是想到老神仙那张满面俨然的脸张嘴喝风的样子。
“哎呀,师父!”陈小幻埋怨着。
“哦哦哦,对,你祖师爷全知全能,他能看见我讲笑话,没关系,祖师爷,我敬你一个包子……”张欢对着天空比划。
“哈哈哈。”段梓守一阵憨笑,敬包子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滑稽了。
“道爷你还是忍不住要吃肉是吧。”田蔻蔻说。
“是,我也想过,要不要积点功德,后来想想,与其像我爹和我哥哥那样谨小慎微,不如放手吃肉喝酒,我反正杀过不少恶兽坏人,也算做功德,一来一去,也就补回来了。所以你再递个包子给我。”张欢大喇喇地使唤田蔻蔻。
“喂,老道,我又不是你女儿。”田蔻蔻一脸不乐意,但还是把包子递过去了。
“想当吗?想当老道就认,传你五雷正法,有失误率经常把房子劈着火的那种。”张欢一脸严肃。
这下就连徐太实都忍不住乐了。
只有徐咏之和小贵明白师父说的是真的,张家那个五雷正法是徐知训和霍一尊帮忙改的,不然经常会烧着客户家的房子。
“姑娘,我没开玩笑,”张欢看看田蔻蔻,“道术始于黄帝,巫术始于山鬼,追溯起来,其实都是古老的神秘力量,我们可能都风光过,但早晚都会沉寂下去,这个世界终于会变得波澜不惊,那时道可能就是吐纳养生,而巫可能就是占星卜运,万物归于秩序,这个秩序就是儒。”
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田蔻蔻明白道爷说的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昨天拜托你帮你表哥,你表哥走的这条路,前方是正果,代表的是未来啊。”张道爷吃下了第七个大包子。
“大家慢慢吃,我吃饱了。”田蔻蔻客气了一句,出门去了。
“师父给蔻蔻一点时间吧。”段美美递给了张道爷第八个包子。
“好说好说,”张欢在包子上咬下一个大月牙,“我接受这件事,至少用了十年。”
徐咏之轻轻拍拍段美美的肩膀。
“师父在教蔻蔻呢。”
“她可能还不能接受。”段美美说。
“她聪明,其实早就明白了,但是要有一个人再说出来。”徐咏之说。
“你自己保重身子,有小贵照顾你,我也放心了。”段美美说。
“嗯,”徐咏之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你不怪我了?”
“你,平安回来,你是我的倚靠。”段美美说。
“随时可以出发。”小贵走了过来。
“照顾好咱们的傻男人。”段美美看看小贵,意味深长地说。
小贵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们会尽快回来的,天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小贵说。
段美美点点头,徐咏之用力抱了抱她,和小贵紧走几步,跟上了田蔻蔻。
“你可以放心,这俩女娃都厉害得很。”张欢在背后说。
“师父,她们俩是我最信任的人了。”段美美说。
“那个男娃更厉害,这一次,他会明白的!”张欢说。
“是吗?”段美美看看徐咏之的背影,看见李守节给他送来了绳索、铁钩等一大堆工具,而他把这些工具背在了背上。
“当然了,顺便再问一句,你说的另一屉包子在哪?”张欢一脸严肃。
“我去拿!”段美美赶紧跑向伙房。
徐咏之挨个试过绳索的结实程度,又检查过了铁钩,他给小贵和蔻蔻拿上鹿皮衣裤和钉鞋,这是在草间攀援所必须的东西。
“这是干粮和水,小块的干牛肉和麦芽糖。”李守节安排得非常细致。
“做得好。”徐咏之称赞道。
“将军,一路平安,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李守节说。
“开仗的时候我会叫你,现在,守护好我们的队伍,一切小心。”徐咏之说。
田蔻蔻打开了一扇传送门,这扇门通向的,就是桃花源外围的山林。
“表哥,走吧。”
三人穿过了传送门。
这不是天然的奇迹,而是人工的障碍。
徐咏之揉了揉眼睛。
眼前是万丈石壁,就像是一道挡开了两个世界的墙。
这些山,看上去比昆仑和峨眉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