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昭眼看着自己的二叔,自己的君王,趴在驴车上从身边掠过。
赵光义看见赵德昭前来救援,也是羞愧难当。
想要说点什么,现在是真的啥都没法说了。
赵德昭拧了拧手里的枪杆,这是紧张的表现。
赵德昭二十八岁了,但是他的所有功劳,都是因为他的血脉,而不是因为他的战功,他曾经做过一些工作,观摩过几次作战,但从来没有亲自上过战场。
以前做皇子的时候,他曾经恳求过赵普。
“则平伯父,请劝劝我父皇,让我上战场。”
赵普总是笑着说:“殿下是皇长子,怎么可能轻易去上战场?时代变了,皇上不一定要做大将了。”
“那我应该学什么?”
“统治。”
这话说到后面就变了,赵匡胤驾崩这三年多,他从皇子变成了皇侄,位置非常尴尬。
虽然张洎的武德司还根本不敢去动赵德昭,但赵德昭自己明白自己身处险境,所以处处都要小心。
身边也曾经有人,私下跟赵德昭说:“皇位应该是殿下的。”
但凡这么说过的人,就被赵德昭派去了边远的州县,但是没有多久,就有人把他们领了回来——这些人是带着任务来试探自己的,赵德昭心里明白。
这个皇子今年二十八岁了,他也恳求过自己的叔叔。
“请让我上战场。”
得到的回答是非常书面的:“你还年轻,是这个国家的希望,拼命这件事,让朕等上一代人去做就好了。”
一直到这次大战,赵德昭才终于跟随大军来到了河北前线。
“官家终于信任殿下了!”赵德昭身边有人恭喜他。
赵德昭笑了笑,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德昭待在身边可能会更好,因为把他放在汴梁和三叔赵廷美放在一起,赵光义会更不放心。
当然,赵德昭也不会冲在前面,一来赵光义怕他立功;二来,赵光义也确实怕他战死。
如果赵德昭死了,那就是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仍然需要这个侄子平平安安。赵光义去年做主,让赵德昭娶了王溥大人的小女儿,就是为了让后周的那批老臣们安心。
但是现在,赵德昭直接面对辽国大将耶律休哥,心里相当紧张。
德昭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皇子,在武艺上,得到过父亲的指点,也有过龙虎山的点拨,徐咏之也教过,但是并不系统。
德昭是一个心性纯良的人,看见赵光义狼狈地逃回涿州,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二叔,自己的君王,让他脱离危险,这就是臣子、这就是侄子的正确思路。
辽将的驴车走近了赵德昭。
“来将通名!”赵德昭对面前那个戴面具的辽将一声怒吼。
这一下很给力,要知道辽兵都是一群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只要有人要叫单挑,他们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的主将送出去接受单挑。
辽将从驴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刀。
“我是大辽惕隐耶律休哥,耶律绾思之子。”
这种介绍非常古朴,带着部落的痕迹。
“你是谁?”辽将问赵德昭。
赵德昭一时有点犹豫,是呀,我是谁啊。
“华贵的血脉,但在军中没有名气,你是个宗室吧。”辽将说。
“通名啊!”有懂汉语的辽军大声嘲笑着赵德昭。
“我是武功郡王赵德昭,宋太祖赵匡胤的儿子!”
赵德昭粗重地呼吸着,他感觉到对面的辽将的气势压倒了自己,但是这种气场又并没有十分的敌意,反而有些熟悉。
“小王爷,你害怕了吗?”辽将问道。
“我不害怕,你要跟我打,就上马。”
“为什么?”
“你这个驴车,我杀了你,这是胜之不武。”赵德昭说。
对面的辽将看着赵德昭,点了点头。
“今天不打了,我已经受伤了,我的手下身份比较低,没有能和宋太祖的儿子一较高下的。我们这就走,不过请你告诉大宋皇帝,不要再来幽州了!”
赵德昭点了点头,这话确实要带到了。
“我认识你父皇,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辽将用低低的声音对赵德昭说。
辽将上了驴车,把手一挥,韩德凝调转了车头,辽军保持住阵型,缓缓后退,向后扎营去了。
涿州的宋军发出了一声欢呼,然后高呼“万岁!”
这是自然而然的爆发,大家都觉得要死在涿州了,突然辽军后撤,大家能活着回家,太好了。
赵德昭暗叫一声“惭愧”,这是赵德昭吓退了敌人吗?
不是,幸亏了自己父皇的威名。
众军想的也是这一点,太祖皇帝驾崩了也才三年多,大家都还记得跟着他打胜仗的时刻。
有一个人恼羞成怒,不是别人,就是刚趴在坐榻上的赵光义。
“是谁在欢呼万岁?”赵光义问王继恩。
王继恩心头一惊,这是要找赵德昭的茬。
“什么情况?”他起身问城头的士兵。
“契丹贼撤退了!”宋军的瞭望哨回答。
王继恩过来禀报赵光义:“是契丹贼撤退,众军因此欢呼。”
“欢呼和叫万岁,是两回事。”赵光义说。
他看了看脚下,跪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潘美。
“官家……”潘美一脸惶恐。
“他怎么出去了?”赵光义问潘美。
“官家,您的意思是……”潘美胆战心惊。
“德昭是来观战、来学习的,涿州应该是涿州刺史、防御使来指挥,怎么他控制了涿州的兵权?”赵光义说。
潘美立刻明白了。
和自己畏战不前相比,赵光义更担心的是赵德昭的英勇行为给他的权威带来的伤害。
此时不上点烂眼药,更待何时!
“官家,德昭殿下是郡王,更是皇子,他开口说要接管涿州,臣没办法拒绝……”潘美说。
好歹毒的一句话。
潘美怯懦,才把赵德昭推在了前面,请他发号施令。
潘美担心赵光义已经被杀,才有了拥立赵德昭的意思。
赵德昭也是担心二叔已经战死,担心宋军有更大的崩溃,才挺身而出,收罗败军、布置了防御。
现在赵光义回来了,开始询问潘美的时候,潘美就开始陷害赵德昭了。
“军中也有人希望德昭殿下出来主持大局……”潘美说。
主持大局这四个字,可大可小。
听在赵光义的耳朵里,他的愤怒就别提了。
赵德昭进城回来,放下长枪,来赵光义的榻前行礼。
“官家。”他恭恭敬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做得好。”赵光义说。
“事出突然,臣僭越了。”
赵德昭也没有说潘美惊慌失措的事情,没有必要。
“有些事是要从权的,”赵光义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朕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布置好涿州的防御,还有一些人会回来。”
“恭送官家。”赵德昭拜了下去。
他只觉得自己保护了二叔、也拯救了败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暗暗地招致了憎恶。
王继恩让亲兵抬着赵光义进涿州衙门休息养伤,潘美鬼头鬼脑地跟了进去。
赵光义在卧榻上命令发出各种急报。
要尽快了解各军的位置,统计损失。
还要尽快组织军马在涿州一线建立防线。
“杨业呢?”赵光义问王继恩。
“还没有回来。”王继恩说。
“是不是投敌了?他毕竟在北汉这么多年……”潘美说。
潘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杨业救了他,他反而会更加憎恶杨业,如果是他救了杨业的话,可能他会说杨业的好话。
“不会,杨业这个人,不会随便负朕。”赵光义说。
这是说话的艺术。
倘若杨业真的叛了,日后这句话根本就不会被史官传出去。
但只要杨业回来了或者战死了,这句话就会被潘美、王继恩这些人所见证,变成赵光义善于用人、信任人的一个名段落。
赵光义就是这样善于在历史上制造名段落的人。
杨业真的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身都是血。
“快让他进来!”赵光义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子。
杨业一身是血,不敢进赵光义的卧室。
“别惊了驾。”他说。
“杨将军真懂事。”王继恩暗想。
“不用担心,官家也是军中出身。”王继恩让杨业进去。
“官家,”杨业跪下磕头,“臣万死。”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别的都不重要。”赵光义赶紧安慰杨业。
这是刘备安慰赵云的故智,赵云在长坂坡,有人说他叛逃,刘备骂了那个人,赵云回来,刘备也是安慰他。
宋朝虽然没有,但赵光义是读过的。
“官家,臣没有救下贵妃娘娘!”杨业流着眼泪说。
“哪个贵妃?”赵光义一脸惊愕。
“李贵妃……”杨业说。
赵光义这下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李连翘会战死在一场战斗里,以她的实力,脱身应该是轻松的事情,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强大的女巫首先是一个女子。
“你起来。”赵光义镇定下来。
“去拿酒和肉给杨将军。”他赶紧让王继恩来安排。
“你先吃点东西,详细地跟我说说你见到的事情,李……贵妃是如何死的……”
赵光义拿起药碗,颤巍巍地端在嘴边。
杨业的身体颤抖着,非常不安。
“她没有死,官家,她……被俘了。”
赵光义手上的药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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