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杀气浓浓。
莫媞头也不回,气冲冲地向前走。
徐咏之可怜巴巴,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他在房中听见了莫媞的呼唤,看见莫媞站在树梢上招呼自己,然后跃下树转身就走。
徐咏之也没有多想,就赶紧冲出来了。
她穿过镇上的街道,走进一座挂着红灯的宅院。
伙计显然认得莫媞,没有阻拦,只是看见徐咏之,稍稍吃了一惊。
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莫媞进屋,坐下。
徐咏之一进来,就沐浴在莫媞冷冷的眼神里。
“这是哪儿啊?”
“少装蒜,你不可能没来过。”
“我真的没来过。”
“这是迎春院,勾阑。”
“……”
“没有男人没来过,我认识的很多男性朋友,都会来这种地方。”
“我没来过,这个镇子,所有人都认识我爹,他们不敢接待我,还会去告诉我爹的。”
这话是实话,有几座房子,徐咏之二十年来就根本不会靠近,他是这个镇人人认识的人。
莫媞走过来,贴近徐咏之的脸颊。
“徐咏之啊,做个普通人不好吗?非要装成圣人,累不累啊。你只要愿意承认,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和我一样浑身都是缺点,我们很般配,不就好了么?”
“没有就是没有,这没什么可伪装的。”
“那好,我有。”
“你走了之后,我根本就睡不着。”
“我一方面想念你的甜情蜜意,一方面又觉得愤怒不已。”
“愤怒?”
“你睡了我,拍拍屁股就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河北,这不是始乱终弃是什么?”
“这不是乱呀,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吧,再说弃又何来呢?”
“你家里,有狡童美婢,男的女的,有的是你发泄欲望的对象。”
“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
“啊哈,我开始也是你的朋友,你跟朋友上床,你经常这么做吧。”
“这让我无话可说。”
“说到你的痛处了。”
“你整天去拯救别人,给人希望,撩动了别人的心,睡了别人的人就一走了之,你觉得自己很有本事是吧!其实呢,斋僧不饱,不如活埋。你倒不如一剑捅死我,让我解脱了比较痛快!”
莫媞扯开衣领,白白的脖子在灯下特别耀眼。
“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徐咏之说,“媞媞,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成年人,心智健全了,才愿意跟你交往,成年人的情爱就是互相欣赏,互相包容的,小儿女才会这样哭哭啼啼,一刻都不离开。”
“别草拟大爷了,世界上哪个恋爱了的女人还能继续是成年人,我现在就是小儿女!你要一个爱你的人成熟啊!哪有什么成熟的爱,难道还有不烫人的火吗?那就不是火了,那是灰,是冷了而已!”莫媞咬牙切齿地说。
“你今天倒是金句迸发……”徐咏之说。
“你想逗乐我是吗?非常拙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男人的笑话都非常蠢,想要逗乐女人,把女人糊弄过去,真是痴心妄想,大多数时候,我们女人不是笑点低,而是真的打算放你们一把,给你们台阶下,不然的话,你们这种劣等蠢物怎么还有可能活着!”
徐咏之看着自己的双脚脚尖,他已经接不住这种苛刻的拷打了。
“今天我就带你进了勾阑,我要做一个最贱的女人,我给了老板房钱,告诉他我要借你的地方接客,我要自己挑客人。所以,你今天就是来买春的,你已经进来了。”
今天的莫媞穿着粗布衣服,没有戴任何珠宝首饰,但是说起来奇怪,比她精心打扮的样子似乎还要美一点。
“我呢,要在这里住三个月,我每天都看着你出门、回家、跟什么人说话,勾搭什么样的姑娘,这期间,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但是如果你不来,保不齐我也就看上了什么张公子李公子,就跟人家好上了。”
“媞媞……”
“你每十天能来见我五次么,陪我到天亮,就像那晚一样。”
“五次!”徐咏之说,“我住在家里,每天跑出来,家里会发现的。”
“你还是你妈的乖宝宝对吧。”
“不!我计划明天就跟我父母谈你的事情,请你再等等。”
“我还以为你会今天说。”
“今天看见你的字,我突然就心乱如麻。”
“乱什么?”
“我害怕。”
“徐咏之,我会武功,我能在你们的城门上写字,不过一点微末轻功,都是为了自保、逃命的能耐,你有什么可怕的?你有钱有势,家里能调动上万雄兵,跟几个朝廷关系又好,你有什么可怕的。”
“我担心我进门的时候,你就坐在我家的客厅里……”
“啊,你要脸了。你觉得和一个寡妇睡觉,是丢脸的事情了。那我要不要脸呢?我也是有头有脸,行内受人尊重的人,我只和我喜欢的男人睡觉,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我不是爱你,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特么是随便跟人上床的女人么?”
“我也是,我也喜欢你,我这几天也在想,为什么我会这么迷你……”
“我以前也错以为你爱我,但我现在觉得,你就是馋我的身子。”
“没有的事!”
“徐咏之,我再问你一遍,你爱不爱我?想好了再说,如果不爱,就说不爱,我转身就走,以后再不纠缠,我就当春梦一场,反正你人长得不错,我也没有亏本,最多是损失点盘缠。”
“承认自己是个渣男吧,承认自己因为肉体的欲望而想要我吧!”
“不!”徐咏之捂住脑袋,“我爱你,我是真的动了感情的。”
“看着我,”莫媞把他扳过来,“明天端午节,如果爱我,我明天去你家拜访你,以你未婚妻的身份。”
“我要明天先跟家里说清楚你的事情。”
“可是明天过节,你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放在勾阑里,这是对待爱人的态度吗?”
“……”
“你现在也可以反悔,说你不爱我,然后明天我去见你娘,聊聊我们俩的事情,说完了,我就回北方去。”
“不要!”
“不要什么呢?你对自己的身体和爱情都没有控制权,还整天自信满满地在外面晃,还要解决别人的麻烦,你好威风啊,好风光啊。敢在外面杀人,不敢承认在外面非礼一个寡妇?”
“怎么又有非礼的事了?”
“大少爷非礼寡妇这种事儿比较刺激,大家喜欢传的。你看啊:你的武功这么好,大家都知道;你家里有钱,大家都知道。我呢,有姿色,大家也都知道。”
“反正不会是我非礼你,对吧,那我就说你非礼我。我呢,就到江湖上到处卖可怜,他们会信谁呢?你们徐家威风惯了,看着到处都是朋友,其实恨你们、但不愿意得罪你们的人只怕也不少吧。”
“山字堂徐家的少爷深夜带着傻仆人闯入寡妇家门,哈哈哈哈,应该是江湖上的大新闻吧。我呢,闲着没事,也画了不少自己的肖像,还刻过雕版,这画像和口述,我写上它三万字的由来始末,说你仗势压人,各种精神上的恐吓威胁,你还劝我和正在交往的史都头分手,这都是有证据的吧。”
“你!”
“大家都爱看这样的戏的,马上夏天西瓜下来了,从潭州到幽州,所有路边的茶棚瓜摊,到处都是徐少爷的英雄事迹,风流艳事。你把你爹你娘十几年的努力、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就这么搞砸了。”
“别这样,媞媞……”
“别这样?当你决定和一个女人睡下的时候,就没想过她可能会摸到你家来,在你家门口跳脚骂你、向全世界揭发真相么?”
徐咏之开始哭泣,这个骄傲的年轻人已经彻底被打垮了。
“哦,别,咏之,我亲爱的,媞媞在吓唬你,别哭,别哭。”
莫媞把徐咏之的头抱在怀里。
“我太没有安全感了,我害怕,近二十年,我一直都在孤苦伶仃的状态下活着,每次到了月事之前,我都会特别紧张、特别暴躁,如果再赶上中秋端午这样团员的节日,我会变得更不安。”
“我会想尽各种肮脏的手段,在脑海里,我不会真的用来对付你的,那是对付那些负心的男人的,你不是,你不是。”莫媞在他的脸颊上亲吻着,然后去找他的嘴。
“不,不……”
“这会让你好受一些,”莫媞把徐咏之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快活。”
徐咏之不愿意,温香软玉投怀送抱,不知道是多少男人的幻想,莫媞这样的女人,愿意睡到她马上就去死的人只怕也是有的,但是那种挫败感和恐惧感,压倒了一切的欲望,男人一旦在胁迫之下去做那件事,对那件事就很难再喜欢起来了。
但是莫媞想要,她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徐咏之现在,就是她的奴仆、她的工具。
事情办完,但男人显然忧心忡忡,他的注意力没有很集中。
徐咏之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我得回去了。”
“我会给你一个月时间,跟家里说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
“你给我三千两。”
“这是一张两千两的南唐盐引,明天我还会再给你一千两。”徐咏之说。
“你还真给呀!”
“我还有的选吗?”
莫媞跳下床,对着徐咏之的脸,“啪”地来了一个大耳光。
“不对,你半夜出来,身上带这么多干什么?你早就想用钱来解决问题了是吗?你睡完老娘给钱就了事了?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卖的吗?”
一个手掌印在脸上,清清楚楚。
“对不起!”莫媞一下子就哭了。
“徐公子,我错了!我觉得我这样很可耻,我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我,你是真的爱我,一个告诉我说,这都是渣男的套路。我不知道怎么会打得这么重。”
“我怎么补偿你呢?你来打我一下,重重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莫媞从箱子里拿出手铐、项圈、绳索和一个小小的皮鞭。
“你把我捆起来吧,捆得严严实实的,你可以打我,但是求求你不要打脸,身上你随便打,我会补偿你,如果你喜欢,你以后都可以这么做。”
“我不喜欢这个。”
“但是我喜欢,你打我吧徐咏之。”
“你怎么……”
“变态?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对你有这样的渴望,我知道有人这么玩,就想你对我试试。”
“我会觉得不舒服。”
“你怎样舒服?后半辈子,我都是你的,我做你的奴婢,做你的小狗儿,当你的小狐狸,徐咏之,你不可以不理我,我会死的!”
徐咏之挣开莫媞,一步步挪到门口。
“我会去你家找你。”莫媞说。
“随便。”徐咏之说。
“让天下豪杰都看看,你是一个什么样无耻下流的人!”
“我决定离开你这样的人,”徐咏之看着莫媞,一字一顿地说,“莫媞,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好,那你等着。”
徐咏之失魂落魄地走在林泉的街上,小贵就在他身后,徐咏之却没有发现。
小贵大概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小贵轻声叫道。
徐咏之站定,看着小贵。
“我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不起,小贵,我应该听你的就好了。”徐咏之说。
“公子,我也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小贵说,“我扣住了三支毒箭,已经瞄准了那女人,但我最终没有出手。”
“你做得对,未来,我会承担我做错的一切。”
小贵紧紧地保住徐咏之,徐咏之也紧紧地抱住小贵。
寥落凄凉的时候,谁还愿意接纳一个残缺的你,那才是真正在乎你、爱你的人。
“这个女人是个控制狂,她的手段非常高明,也难怪公子你也着了她的道儿。”
“什么?”
“我以前在勾阑里,鸨母教过,女人要想控制男人,把他的钱掏出来,四招最好,甜、苦、酸、辣。”
“这怎么讲呢?”
“甜,就是给你甜头,你花一两银子的钱,我今天给你做一两五钱的功夫,让你觉得我钟情于你。这女人让给公子牛黄,还称赞公子,希望结交,这就是甜。”
“苦,就是卖凄惨,或者说自己幼年丧父,或者说自己中年丧夫,家里的弟弟要上学,这就是苦,这女人想来也对你用过了。”
“酸,乃是让人争风吃醋,男人争风吃醋有两种,在外面就是打架,在勾栏院里,那就是强迫男人用更多的钱,这女人说了史都头的事,就是酸字诀,但是公子你是个好男儿,没有出去寻史都头的晦气,估计这女人会不满意。”
“辣,便是给你一点点苦头,威胁、呵斥、恐吓,倘若你软了,她便爬在你头上,让你觉得无法摆脱他的控制,有的男人怕那院中的姐儿,比怕家里的妻妾还要厉害。”
“这女人对公子你上了所有的手段,她根本不是什么中年旷怨的女子,她是一个风月场的老手,控制男人的惯犯。”
如果一个时辰前小贵说这话,徐咏之可能会粗暴地打断她,说“莫媞不是这样的人”,但是现在,他自己也逐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扎进这么一口深井了。
“大多数的艳俗女子,只能掏男人的钱包,控制男人精神心灵的女人,是真正可怖的灵魂玩家。”
“灵魂……玩家。”
徐咏之回到家里躺下,小贵去厨房让人烧了热水,一会儿给徐咏之准备了浴桶。
“泡一泡,明天跟师娘说清楚所有的事情,不要害怕面对自己的父母,对莫媞这种高段位选手,必须要有家人的支持。”
徐咏之缓缓潜入水中,让水浸透整个自己。
他将要迎接的,是一个永远不想等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