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段美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膝盖一软,缓缓跪在地下。
白惨惨的身子,苍白的面颊。
是怜怜,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了。
从颈下到小腹,一条极长的口子纵贯了她的身体,她被切开,又被缝合了起来。
“我的手艺怎么样?缝人,真的很难啊,跟被子完全不一样啊。”
“段姑娘如果你觉得缝得不好,就自己重来一遍好了。”李连翘咯咯娇笑。
在这样一个苍白的身体之前发出这样恐怖的笑,真是让人瑟瑟发抖。
“你疯了!”陈小幻大声斥责着她。
“我病了!都是你们害的!”李连翘报以颜色,她最擅长的就是把本来自己做的恶推在别人身上。
段美美眼泪模糊了双眼。
李连翘对她做过极其恶毒的事情,但她始终记得,这个人曾经扮演着陈小幻和自己通了很久的信,在那些书信里,她表现得敏感、柔情、善解人意,事后段美美想起来,会觉得难怪徐咏之会沦陷在她的手上——当李连翘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就连女人都忍不住会去喜欢她。
这个人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活魔鬼的?
段美美哭着,脱下给怜怜盖上,把她的身体从木架子上解下来。
“美美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必须集中注意力,我们没空去照顾死者。”陈小幻说。
“她一个姑娘家,不能让她这样……”段美美说。
“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徐咏之说。
他有点后悔没有让小贵来了,显然李连翘把怜怜放在这里,就是要刺激段美美。
这语气,重了,段美美瞪了徐咏之一眼。
“哈哈哈,内讧了哦,小两口的内讧,一下子就是几十年的恩怨呢。”李连翘得意地笑着。
“你给我闭嘴!”徐咏之吼道。
“我可以给你亲嘴,闭嘴不行!”李连翘笑嘻嘻地逗他。
徐咏之想,应该带阿脆来,就算战斗力一般,也能在话头上怼死她。
“你,你真是个魔鬼!”段美美终于忍不住说。
“我是魔鬼?”李连翘笑嘻嘻地说,“段美美,别觉得自己干净,你是不是魔鬼?”
她转身走到走廊上,推出一部木质的轮椅来。
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摔成高位瘫痪的唐纳瑟,嘴巴抖动着,看着段美美流口水。
“段美美呀,你好干净啊,你把人摔成这样生不如死,你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不会觉得羞愧吗!”
坏人的标志性姿态,就是“你看,其实你和我一样坏”。
段美美握紧了拳头,她要杀了李连翘。
“别被她激怒,她一定另有所图!”陈小幻低声提醒着段美美。
“你不敢面对你的造的孽对吧,”李连翘用手抚摸着唐纳瑟的脸颊,“这个人,以前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呢……”
段美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直扑李连翘。
李连翘也不跟她缠斗,纵身跳到楼上去了。
“急了,你看,你急了。”李连翘笑着说。
段美美看看坐在轮椅上的唐纳瑟。
“这个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已经遭到了报应,既然如此,我就了结了他的痛苦。”
她一伸手就去卡唐纳瑟的喉咙,边哭边用力。
“不要!”徐咏之大声喊道。
徐咏之赶紧跑上去,拉开了段美美。
“迈出去,会回不去的。”徐咏之说。
“我不知道,是让他继续这么活着,还是杀了他……”段美美抱着徐咏之说。
徐咏之看了看唐纳瑟,叹了口气,拿出短剑来,推进了唐纳瑟的心口。
唐纳瑟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他的痛苦结束了。
“好了,没事了。”徐咏之轻拍段美美。
“没事了?”李连翘在高处哈哈大笑,“徐矜,最烦你这种大包大揽地劝女孩子,怎么可能没事的?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看看你刚杀掉的人的衣服里吧。”
唐纳瑟的腹部鼓鼓囊囊的。
徐咏之一把拉开他的衣服,那里面也有一个极大的伤疤,一根导火线从唐纳瑟的伤口里留在了外面。
李连翘劈手一个火球向徐咏之和段美美打来。
陈小幻眼明手快,赶紧用一个火球在空中接住,这是巫师之间的常规动作,但是今天不一样。
零落的火星掉在了唐纳瑟的身上,点燃了火线。
这火线被硝石炮制过,燃烧得非常快。
“走!”
徐咏之抓住段美美的腰带,一把把她扔去一楼,自己也尽力翻越栏杆往下跳,就在这个时候,火药,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人体炸弹,爆炸了。
钉子、铁砂,一股脑地被抛射出来,如果没有徐咏之把段美美扔下去,这些都会一股道打进段美美的脸上、眼睛里。
李连翘算得准,手段也狠辣。
徐咏之跳在空中的时候,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整个人平平摔在一楼的地上,这一下摔得不轻,他努力深呼吸了一下,觉得可能有肋骨断了。
他努力寻找段美美和陈小幻,但这个时候整座楼起了火。
从声音上听起来,陈小幻和李连翘交上了手,李连翘开动火球术大杀四方,但陈小幻看见附近烟尘太大,又担心还有别的爆炸,唯恐伤到徐咏之和段美美,因此只能用冰峰、掣肘和李连翘相搏,这下就只打了个平手。
徐咏之没有找到段美美,但听见有一个脚步沉重的人向他走来。
唐取德。
这个人一身皮甲,手里拿着流星锤,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徐咏之。
“徐矜,纳命来。”唐取德说。
徐咏之的剑在刚才失落了,他勉强从身边拿起一支炸断的栏杆。
“你是谁?”徐咏之问。
“我弟弟被你娘们儿害了,这个仇,我来跟你算。”唐取德说。
“哦哦哦,你就是逼良为娼二人组啊,好,我这就送你们弟兄团聚!”徐咏之虽然断了肋骨,但相当硬气。
要说功夫,十个唐取德也近不了徐咏之的身,无非是仗着环境熟悉、徐咏之带伤,一上来又抢了爆炸的先机。
徐咏之把木杆斜斜地指向唐取德。
链子锤是一种非常装*的武器,使用的人如果没有骑兵的背景,那多半就是流氓,在街头这种悠起来打的武器很拉风,又非常难练。
但是用剑破链子锤反而不难,不要被链子锤绞夺了剑,等他招数用老,直接进去刺他就行了。
唐取德一锤打出,把身边多宝格上的一个花瓶打得粉碎。
徐咏之抢一步上前,用木杆刺他的心口。
但是唐取德缆绳的尾巴是个短棒,赶紧一摆,把徐咏之的木杆挡开。
木杆太脆了,直接就被铁棒打成了两段。
“求我吧。”唐取德说。
“滚!”徐咏之一脸厌恶。
唐取德又是一锤打来,徐咏之推倒了柱子后面,这个大柱子有一人抱,能防得住锤。
“躲在后面也没用,火起来了,我就是要跟你同归于尽的。”唐取德说。
徐咏之不由得一阵焦躁,段美美呢,她在干什么?
段美美在爆炸发生后,正好落在怜怜尸体的身边,爆炸的气浪把怜怜身上盖的外衣掀开了。
段美美正好面对着怜怜那长长的刀口,她心念一动,细细看那刀口,果然又看见了一条火线。
怜怜是李连翘布置的第二个炸弹!
她心念一动,赶紧把怜怜重新裹好,用力抱起来,冲向门外。
再远一点!
她尽力往外跑,跑出宅院外,看到了自己的义父徐太实,他和李守节带着弓箭手到了。
“大人呢!”徐太实焦急地问。
“在里面。”
“你抱着的是谁?”
“怜怜,她死了!”
“谁更重要,你个混蛋丫头!”徐太实一跺脚,就往里冲。
“我也正要进去!”段美美大声喊道,她跟着义父一起进了火场。
火确实太大了,院子里全都是烟。
唐取德和徐咏之两个人都已经靠一口气硬撑着,互相卡对方的脖子。
“徐矜,杀了你,我就报仇了。”
“你死了,东京城就会更太平。”
徐咏之终于腾出了一只手,他摸到了一块木杆的碎片,有尖儿。
他重重地插进了唐取德的太阳穴。
“唔!”唐取德一声哀嚎。
他身体软了下来,直接趴在了徐咏之上上。
徐咏之正要推开唐取德,突然发现唐取德的眼睛又睁开了。
“……”
那是一双死者的眼睛,呈现出红宝石一样的颜色。
李连翘给他用了死灵术了,死去之后,很快就能够重新复苏、投入战斗。
他比活着的时候更狂暴、力气更大。
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了徐咏之的咽喉。
徐咏之无论再怎么去打唐取德的太阳穴、软肋,都没有效果,死者不知道疼。
而且,死者也不怕再死一次了。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啊!”徐太实大声呼唤着。
“太实叔!”徐咏之用尽气力,向自己人求援。
徐太实循着声音过来,正好看见唐取德骑在徐咏之身上。
他拔刀出鞘,干脆利落地砍掉了唐取德的脑袋。
腔子上没了脑袋,那双手却还在收紧。
徐太实看看周围,从火堆里拽出一条着火的檩条,对着那尸体的后心捅了上去。
这具死尸才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徐太实一脚踢开尸身。
“少爷,怎么样?”徐太实过来搀徐咏之。
“肋骨断了。”徐咏之说。
段美美跟过来,一把抱紧了他。
“疼……”徐咏之倒抽凉气。
徐太实和段美美把徐咏之架起来,赶紧向门口走去。这时候的门口已经被一根着火的柱子挡住了。
段美美赶紧用手搬开柱子——龙甲手套对火免疫,短暂地扛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就在这个时候,房顶终于支撑不住,被火烧毁的房梁带着滚滚的热浪,从三个人头上落了下来。
这东西太重了,而且着着大火,逃没法逃,避没法避。
徐太实怒喝一声,双手生生地托住了着火的大梁,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着火了。
“爹!”段美美搬开了立柱,看见这一幕就想上去相救。
“太实叔!”徐咏之挣扎着要起来。
“带少爷走!”徐太实承受着火烧的痛苦大声喊道,“别再抛下他了,有时候,他会需要你保护的!”
段美美很想说一句“我没有”,但她已经明白了徐太实的心意。
她架起徐咏之,冲出了火海,他们刚刚冲出大门,整个秦楚馆的大厅就完全坍塌了。
望火队的士兵们,赶紧把他们身上的火扑灭。
“爹!”段美美对着火场,嚎啕大哭。
徐咏之躺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这时候李守节拿着一支箭过来了。
“大人,李连翘被我们击伤了。”
这箭杆的血痕有三寸多深。
这要么是对穿了腿或者手臂,要么就是射中的身体。
更厉害的是,箭杆上的血,隐隐有一种碧色。
“我让弟兄们用了毒箭。”
“喂的什么药?”徐咏之问。
“马钱子。”
马钱子又叫番木鳖,是古老的毒药,中毒的人会像破伤风一样扭曲、哆嗦,是真正的牵机药。
“那她走不远,你回营去调甲兵,放狗追吧。”
陈小幻这走过来跟徐咏之说。
“她中了箭,但是我没追上,有个蝙蝠接她走了。”
“应该还在城里,我派人去搜了,她没法开传送的。”徐咏之说。
陈小幻看了看徐咏之的伤。
“肋骨,大概两根吧。”徐咏之说。
“回去让巧姐来复位吧,这事我不擅长。”
陈小幻看了看目光呆滞的段美美,她仍然坐在怜怜的身边。
“美美姐,都过去了。”
“没过去,义父到底都没有原谅我,他觉得我抛下了相公。”段美美说。
“可是你没有啊。”徐咏之说。
陈小幻走过去,戴上一副油布手套,她把附近的男人赶散,拿出小刀,在怜怜的尸身上轻轻切开了什么。
“师兄,这是怜怜体内发现的,这是黄火药的炸弹,火线留在体外,美美姐发现了这个,才把怜怜抱出来,没有她做这件事,我们早就都被炸飞了。”陈小幻说。
“真相大白,我们能死里逃生,已经不容易了,这次是我太大意了,也是太想成功了。”徐咏之说。
“美美?”徐咏之轻声呼唤他。
她呆呆地没有回应。
“哎呦,”徐咏之心念一动,他大声呻吟了起来。
段美美果然站起身来,过来照顾他。
“抱抱我吧,一直在照顾我、守护我的那个长辈走了。”徐咏之说。
段美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这个义父守护了自己四五年,但守护了徐矜二十多年。
这对夫妻的眼泪流在了一起。
望火队的人们已经打断了火头,但火要熄灭,还要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