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是金陵城的恶霸。
和“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意不一样,金陵城的乌鸦,暴躁而且聒噪,眼珠子通红。
据说只有吃过人肉的乌鸦才会这样。
去年冬天那场肺疫,来得突然,去得缓慢,许多乌鸦都吃过了人肉,变成了这种不怕人的乌鸦。
乌鸦本来就是成群结队,作战能力超强的鸟。
猫头鹰或者游隼这样的猛禽,都不会随便招惹一群乌鸦。
乌鸦们不仅抱团,而且爱招惹别人;
在春天筑巢的时节,它们甚至会从活动物的尾巴上直接叼走毛发;
鹿、熊猫、豹子甚至老虎,它们也毫不畏惧;
老子拍拍翅膀飞走了,有本事你就飞上来追我。
金陵城上个冬天因为肺疫死了上千人,许多人家贫无力去埋葬,都是兵丁整车拉倒郊外,浅浅地埋了。
乌鸦能从土里把人翻出来。
一个冬天,它们吃得羽毛锃亮、膘肥体壮。
长公主李连翘的府邸没烧之前,经常受到乌鸦的惊扰,她厌恶乌鸦的叫声,认为那是最丑陋的一种声音。
她经常时不时地在御花园或者什么地方,看见了乌鸦,就放一个风咒,让乌鸦在旋风中挣扎,想要摆脱,但最终死于精疲力尽。
今天我们知道,热爱虐待小动物的人,一般都是反社会人格,他们伤害起人类来,也绝对不会手软。
徐铉大人曾经劝说过李连翘:“长公主,乌鸦虽然不好看,但却是孝鸟。”
“笑鸟?”李连翘问。
“孝顺的孝,乌鸦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父母老了、飞不动了,小乌鸦就出去找吃的,回来把肚子里的食物吐出来给父母吃。所以百姓一般不伤害乌鸦。”徐铉说。
这句话激怒了李连翘。
李连翘这辈子最缺的就是父母的爱了。
“哦,是吗?”李连翘淡淡地笑着,看着徐铉。
徐大人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发冷。
“那它未免也太可怜了,因为被父母生下来,就背负了这么沉重的责任。”
徐铉一下子就惊呆了,一个儒生如何听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言语!
“好了,我听徐大人的,不折磨它了。”
李连翘发了一个火咒,那个悲惨的鸟儿着了火,跌落在地下,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断了气。
徐铉当时和韩熙载目瞪口呆,李连翘都走了半天了,徐铉才问韩熙载:“我说话是不是说错了,我得罪了长公主了吧。”
韩熙载冷冷地看着他:“你这张随口乱说的嘴,早晚惹出大事儿来。”
不过李连翘确实听劝,徐铉这话说完之后,李连翘就没有再杀过一只乌鸦了。
相反的,她确实觉得乌鸦是一种可悲的鸟儿,而她的任务,就是从乌鸦群中拯救乌鸦。
李连翘有一只鹩哥,这是她的信差,之前骗段美美的信任,就是这只鹩哥在使坏。
这只鹩哥会说很多话,能够模仿许多动物的声音,但是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它特别善于挑拨离间。
“我要你做乌鸦的王。”
李连翘吩咐了一句,鹩哥就出动了。
乌鸦非常团结。
但是有鸟的地方,就有江湖。
鹩哥在乌鸦群中呆了七天,乌鸦国就爆发了一场内战。
群内互相举报,群间杀伐纷争。
乌鸦们死伤惨重,最后剩下的乌鸦,全都乖乖地听这只鹩哥的。
它驱逐那些乌鸦中的强壮者,它接受服从者的效忠,它命令服从者把不能战斗的老鸟和弱者直接杀死,最终成了金陵城最强大的鸟类之王。
周卓成曾经见到过鹩哥带着乌鸦的威严样子,赞叹不已;虽然周将军的特点是每次见到李连翘都赞叹不已,但是赞叹她的鸟儿还是第一次。
李连翘得意满满,我这只鹩哥的名字,叫做“天可汗”。
这个名字里,有李连翘的得意,也有李连翘的野心。
天可汗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尊号。
这是长公主名义上的祖先。
虽然李连翘其实根本不是大唐的宗室,但是有些话说了二十年,确实自己就真的信了。
她时常遗憾的一点是,为什么自己没有生在大唐的盛年,如果她是太宗或者高宗的女儿,那一定会是一种真正酣畅淋漓的人生。
现在的金陵,虽然是大唐的国都,但偏安于江南,国主李煜虽然是个不错的盟友和情人,但他,不是英雄。
必须要回到洛阳,或者长安,才能看见真正的大唐,必须要掌握大明宫或者长乐、未央,那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
“天可汗”乌鸦大军的存在,正在逐渐威胁着徐咏之和小贵之间的通信。
徐咏之的鹦鹉喳喳灰,已经好几次被乌鸦军团袭击过。
单个的乌鸦是不敢对付灰鹦鹉的,因为灰鹦鹉很强壮,而且有着坚硬的大嘴。
但是一百只乌鸦一起起落,他们就敢袭击任何鸟儿。
喳喳灰每次都必须依靠力量和速度,冒险突破乌鸦们的防空。
它会在高处盘旋,选择薄弱之处加速飞入,一旦到了画室上空,喳喳灰就宣告安全了。
小贵有一把弹弓,不是那种树杈形状的弹弓,而是像弓箭一样的大弓,用铁弹子来射击。
吃过人肉的乌鸦不怕人,但是没有乌鸦不怕弹弓。
小贵担心喳喳灰,也担心重要的情报会落进敌人手中,所以她告诉徐咏之,尽量避免让喳喳灰过来——因为那些乌鸦都是李连翘的眼线。
这就带来了一个副作用。
他们本来就离多聚少,现在更是书信稀松了。
今天有些人想起那个没有手机电话的时代,往往会浪漫化。
“那时候车马书信都很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聊着聊着,就音信杳然了。
久别的情人,关系容易出问题。
相聚的时候做什么呢?
肉体上的欢愉当然要有,而且可能还要有很多很多。
但是如果肉体上的欢愉占用了太多时间,没有时间去分享心事、诉说衷肠,那这段关系就会变得不再无法取代,我们不知道自己贪恋的是对方,还是欲望。
幸好徐咏之和小贵是经过生死大事的人,在这件事上,他们的关系有更多的弹性。
比如今天,鹦鹉送来的来信是这样的:
“赵大哥称帝,国号宋,改元建隆,大家都平安,我升了都指挥使,甚念你。矜。”
全都是谈工作、通情报,就三个字,甚念你,没有太多的温度。
小贵也顾不上去追忆那些少女心事,拿到了这个大消息,就赶紧去见李煜。
李煜安排的任务是跟赵匡胤接上头,而今这个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小贵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是正月一个难得的晴天。
李煜在皇后那里,皇后已经八个多月身孕了。
“小贵,”周娥皇看见小贵进来,连连招手。
“参见皇后娘娘。”小贵赶紧施礼。
“免礼,长公主也在里面。”周娥皇先给小贵打了一个预防针。
“这个女人来干什么!”小贵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拼过酒之后的那个夜晚,李煜跟小贵说了一些他和李连翘的往事。
“很多事,但都过去了。”李煜一气说完,这样总结道。
李煜真的是能够独立摆脱李连翘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但是他的策略,其实也只有一个,就是竭力和李连翘保持距离,避免和她独处。
周娥皇说的那句“这个女人不老实”,其实非常非常地准。
所以小贵听说李连翘在里面,她是带着情绪进去的。
“小贵来啦?”李煜倒是一脸愉快。
“陛下,赵匡胤称帝了。”小贵赶紧说自己的消息。
“果然,你的情报也很快。”李煜乐呵呵地说。
“也……很快?”小贵看看李煜,再看看李连翘。
李连翘趾高气扬,胸脯挺得倍儿高。
好个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啊!
“我正好去了一趟开封,回来就跟陛下说了这事儿,没办法,谁让我一直都是咱们大唐情报战线的高级领导者呢。”李连翘笑着,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小贵。
色诱完赵二之后,李连翘没有走。
她在开封住了一天,看到兵变成功才回来。
她其实还准备刺杀小皇帝和太后,让赵匡胤陷入不仁不义当中,不过因为徐咏之早就安排了霍一尊守护宫城,她不敢动手。
但是,她用传送术确实比鸟送的消息要快。
小贵压抑着对李连翘的厌恶,继续说:“陛下让我联系的事情,也已经联系好了。”
李煜让她坐下。
“长公主不是外人,直接说就好了。”李煜说。
“我联系了我师兄徐矜,已经把礼物呈上给了赵匡胤,也表达了我们的心意。”小贵说。
“做得好。”李煜称赞道。
“好?”李连翘说,“徐矜这个小贼,是我们大唐的逃犯,到了周,也无非是个低级军官,通过他来送礼,陛下你不怕礼物打水漂吗?”
这是明摆着来下小贵的面子了。
“徐矜如何成了逃犯,长公主心里没点数吗?这是你一手主抓的冤案,对吧。”小贵反唇相讥。
“好了,朕说过这件事是大唐风雨如晦年代走过的一些弯路,不许再提了。”李煜说。
“陛下,”小贵说,“我师兄是大宋禁军的都指挥使,而且是大宋皇帝的结拜兄弟,通过他表达意思,一定会非常准确的。”
“陛下,”李连翘说,“我刚刚结识了一位新朋友,是大宋禁军的殿前都虞侯,而且是大宋皇帝的亲弟弟,以后还是用这条线,比较靠谱一些。”
“长公主,你这个好胜心啊。”李煜笑道。
“陛下,你的昭仪还要给宋人送礼,我可是空着手去的,还赚了一个回来。”李连翘拿出一个盒子来。
里面是一块玉佩。
“这是赵匡义的玉佩,他答应会为我们的事情出力的。”李连翘得意洋洋。
“不像,”小贵看着玉佩,认真地说,“如果不肯给书信,也应该给短剑或者剑为证,给一块玉佩,像是结了欢好之后交换的信物吧。”
“夏昭仪!”李煜忍不住打断了她。
因为小贵这话说得有情绪,重了。
显然上次拼酒的事情,怨恨还没有过去。
“陛下,如果每次一个人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有一个人自作主张去搅和一下,跟不同的渠道去做不同的许诺,朝廷的情报或者外交,都会陷入险境的。”小贵说。
这话说得对,不能去撬自己的客户。
但是李连翘想得不一样,她就是为了让徐咏之和赵光义两个人尽快反目成仇,最好是打起来。
“阿姐啊。”李煜看看李连翘。
“什么事儿,皇帝哥哥。”李连翘说。
“这次的事情做得很好,但是以后私下和敌营接触,必须先请示我,不然我就会扣你的钱,那块玉佩自己留着吧,再见赵二的时候你带着,他也高兴。”李煜说。
李连翘听见称赞,得意洋洋。
小贵倒是心里有数,李煜的话,明摆着是认准这个玉佩是一个私情的信物,而不是一个保证用的物件。
但是李连翘是真的没明白。
因为赵二真的对她说,这个玉佩,就是他对南唐的保证。
赵二不是徐咏之,也不是李煜,更不是周卓成。
徐咏之如果给一个女子玉佩,那就是真的喜欢上对方,愿意为对方做傻事儿了,哪怕是因为错觉,那一刻他也相信是真的;
李煜如果给一个女子玉佩,那就是赏她的,纯粹就是一个字,贵,不代表任何情感的保证;
如果周卓成给……
算了,这种舔狗怎么会有机会给长公主信物!
赵光义不一样,赵二会给人很多很多的保证,但是大多数都没有兑现过。
他不在乎信誉这种事情。
所以他能成功地对付李连翘,而长公主殿下,正是因为对自己的容颜和魅力的过度自信,真的相信这种保证。
以前可能有男人敢逃开她,但没有男人敢骗她。
但是赵二,是敢欺骗天下的男人。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够骗去天下。
小贵看着压了自己一头,得意洋洋离去的李连翘,轻轻叹了一口气。
铁壶里的茶煮开了,李煜轻轻提起来,给小贵倒上一杯。
“小贵,你这次做得很好,朕,要赏你。”
“赏什么?”
“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