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旺的枪,不好也不坏。
徐家从来没有把他当奴仆,而是另一个孩子。
但是他确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枪棒。
比宗谱大两岁,多练两年,也长得早,一直都有优势。
但是随着徐宗谱长个了,肌肉结实了,来旺就渐渐不是对手了。
“行啦,宗谱,我打不过你了。”
“啊呀,使一棒嘛。”
宋人用棒来当枪练习,枪棒一体。
“来吧!”
来旺大喝一声,挺棒搠进来,宗谱把前门一封,左右荡开,后手一摆,棍头横打来旺的脸颊,这一棒乃是虚招,但来旺现在的脑子里,全是波斯女子的樱桃小嘴,还有在两个长辈那里受的委屈,略一分神,棒就打在了脸颊上。
“啊呀!”来旺丢了棒,捂着脸倒在地上。
“来旺哥!”宗谱赶紧过来扶他。
就是那么一刻,来旺的委屈就上了头。
“你们真是大户人家,姑奶奶罚我跪,大少爷打我的脸,欺负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有了这么一个念头,这孩子的心,就歪了。
“你闪开!”来旺甩开了宗谱的手。
“我不是故意的……这是姨母教的……我还没有用熟……”宗谱赶紧解释。
这句话更刺耳。
宗谱家里情况比较特殊,小贵和段美美都是徐咏之的正妻,但是宗法上看,宗谱算段美美的儿子,所以叫段美美“母亲”,管巧姐叫“娘”,却管小贵叫“姨母”。
“啊呀,你用夏小贵教你的武功来打我!”来旺脱口而出。
这话平时不敢说,他是段美美养大的孩子,他看见小贵是有敌意的,这次,各种委屈、难过,复杂心情,全都翻出来了。
“来旺哥,”徐宗谱脸色唰就变了,“你不能这么说话!”
巧姐可是小贵的跟班出身,这也是为什么小贵对宗谱也一样很疼爱。
小贵回了东京,有了时间宗谱就缠着她来指点自己功夫,毕竟要父亲指点枪棒太难了,那个人太忙,而且太严厉,很难亲近。
小贵就算做事周全,也不会考虑到还要把来旺拉进来一起教,宗谱想学,小贵就教了,就这么简单。
“怎么不能?你有母亲姨母的疼爱,我呢?就是一个使唤小厮!”来旺突然就爆了。
“指名道姓地说长辈,你还有规矩吗?”徐宗谱的语气里变得严厉了。
他虽然不是徐咏之的亲儿子,但气质上也学到了他的一分沉重——加上他那帝王之子的血脉,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给来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你要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身份!”徐宗谱说。
这话说出来,他就知道说错了。
徐宗谱想说的,其实是“我们都是晚辈”,但来旺听起来,就是“你就是个小厮”的声口。
“我服气了,你是少爷,我是奴才,我也打不过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来旺赌气道。
“你说的什么话!”宗谱一把抓住来旺胸口的衣服。
“你放手!”来旺吓了一跳。
“你别觉得自己不是亲的,父亲母亲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吗?”宗谱说。
“你放手!”来旺自知理亏,一脸悻悻。
“你虽然不是亲的,但我一直拿你当哥哥看,你不能这么说自家大人!”宗谱愤怒地说。
“我知道了。”来旺说。
“你知道什么了?”宗谱问。
“我知道错了。”来旺说。
宗谱放开了来旺,回去读书去了。
两条棒散落在地面上,像一个大大的八字。
有的时候,人就像这两条棒一样,散落开了,就再也搭不上了。
来旺转身出去了,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些零钱,索性从后门出去,到后街上的酒家去,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喝了几杯,突然闻见一阵神秘而熟悉的香味,抬眼看时,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走进了酒屋,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坐下。
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法缇娅,还能有谁?
“是你?”来旺惊喜地叫道。
“啊,是来旺小哥哥。”法缇娅说。
“你不是拜菩萨吗?这酒屋,也能来?”来旺问道。
“啊,没关系的,只要点素菜就可以了。”法缇娅说。
“家里的菜不好吃吗?”来旺问。
“也没有了,不过你家的厨子做荤菜厉害,但是做起素菜来,全是绿叶子,实在是太寡了。”法缇娅说。
来旺笑了笑,家里的厨子是朱师傅,确实烹鸡和鱼还算有一手,但总体来说,一做素菜就要翻车。
“小二,把姑娘的杯盘拿过来放在我这里吧。”
来旺吩咐道。
这下好了,俩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了。
来旺吃了点酒,就把段美美和陈小幻的警告抛了个干净。
“我家的大船……”
“林泉镇我家还有个城堡……”
“华山我也去过……”
一会儿就把他知道的徐家的事情说了个底儿掉。
“说说你呀……”
“真有意思,我从小就跟着我爸妈从波斯过来,走到长安我妈妈就死了……我爸爸娶了一个后妈,就把我卖给了珠宝商做养女……”法缇娅说。
“啊,不愉快的事情不要说了,你能喝酒吗?”
“这种淡酒,教义是可以的。”
“那就为两个苦人的情谊,喝一杯吧。”
“谢谢你,来旺哥哥。”
店家摆上了一盘豆腐,一盘茭白,法缇娅吃了饭。
“很好吃啊!”
来旺尝了尝,大声笑了出来。
“这就算好吃了?”
掌柜的从柜台里探出头要瞪他,一看是来旺,又缩回去了。
店小二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们认识来旺。
一来,知道来旺在徐府算半个小少爷,出来采买什么,很多是他来做的,这是个财神爷。
第二,来旺在大宅门里长大,确实吃过见过,他说不好吃,他有底气。
“明天,我给你做几个菜尝尝,”来旺对法缇娅说,“你们的民族,可以吃蛋和奶吧。”
“没问题的。”
法缇娅笑了笑,她不是第一次见男孩子这样对她仰慕倾心。
“那就先谢谢啦。”
“她还不知道我的手段。”来旺暗想。
第二天午饭之前,管家阿福收到一个食盒,说是给法缇娅姑娘的。
阿福把食盒送到了小贵的院门外,小贵打开验看了。
红豆奶酪卷、大理来的干巴菌、一碗茉莉花炒鸡蛋、蜜渍的酸青萝卜、白水灼熟的葵菜,一碗契丹稻米干饭。
“嗯?”小贵有点惊讶。
这菜不错啊。
不像是大馆子里的。
没有字条,也没有信息。
小贵叫法缇娅出来,她兴高采烈地拿着菜回屋去吃了。
“好吃!夫人要不要一起来?”
“不用。”小贵想了想,也许是法缇娅的某个爱慕者吧,毕竟这样的女子,有喜欢的人也不奇怪。
“阿福,你告诉我,这个送菜的人是谁?”小贵找到了阿福。
“同兴楼的伙计。”阿福说。
“这不是同兴楼的菜。”小贵说。
“说是客人订做的。”
“去查查那人是谁。”小贵说。
阿福查过,发现全无头绪,说是一个仆人来店里订的,毕竟做酒楼生意的,也不能多问人家。
也许是哪个冤大头吧,听说法缇娅在这里做活儿,就送来了食物。
小贵也就觉得,或者是自己多虑了。
那一晚东京城,夜色很美。
来旺在屋顶坐着,觉得身后来了人。
是法缇娅的气味。
“坐吧。”
来旺头也没有回。
“不愿意回头看看我吗?”法缇娅问。
“不用,每个细节,我都记住了。”来旺说。
“你真会说话。”法缇娅笑着说,“看吧,使劲看,看不坏的。”
来旺转过头,真的狠狠地看了她很多很多眼。
“每个菜我都喜欢吃。”
“每个菜,我都用心做。”
“哪个女子若是能嫁给你,真是有福气了。”法缇娅叹了口气。
“哪个男子若是能娶你,才是真的幸运儿。”来旺说。
“说什么呢,我只是个珠宝店给人看店的姑娘,你可是大宅门的少爷……”法缇娅说。
“别嘲笑我了,”来旺说,“你看我,哪像个少爷?我是他们家养大的小厮,他们觉得我年纪小,对我好一点,教我念书认字,真正的少爷在那个院儿里,快要当上武选官了。”
“我觉得你比他强。”法缇娅说。
这话就是离间兄弟的话,遗憾的是,这个时候的来旺已经听不进去了。
其实你哪点比他强呢?这是女人在恭维你,心里不明白,就要吃亏的。
“那也没用啊……人家是亲儿子。”来旺说。
“不对吧……”法缇娅说。
“什么?”来旺吃了一惊。
“我听有人说,宗谱少爷不是一徐大人的儿子哦。”法缇娅图穷匕见了。
“你从哪听说的!”来旺又惊又喜。
惊,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喜,是那种突然他觉得自己跟少爷几乎平起平坐的一种开心。
“坊间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啊,大家都说,宗谱少爷是母亲是个医女,当年在皇宫里怀了孕,然后嫁给了徐大人,生了他……”法缇娅说。
“此话当真!”来旺问道。
“我一个外国人,怎么可能编出这样的瞎话……”法缇娅说。
“这么说他应该姓赵?是皇族?那他的血统更高贵了!”来旺想到这里又低落了下去。
“不呀,”法缇娅把头靠在了来旺的肩膀上,“他姓柴,是前朝皇帝柴荣的儿子!”
来旺把拳头捏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