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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汗 刘心武. 10014 2022-11-04 05:38

  区文化宫北门外,福利彩票的销售达到了最高潮。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凸现着最后三个大奖——三辆富康牌小轿车;从这个大奖的得主中,还将通过摸数字球的方式,产生出最后一个特等奖——在拿走一辆富康车的同时,还可以同时拿走十五万元现金。

  一字排开的售卖桌前,购买者挤得密不透风;桌后的售卖者都是胸前别着校徽的大学生,他们一律把装钱的书包挂在脖子上,置于胸前;买彩票的人把钱交给他们,说出要买的张数,他们把钱点清,搁进书包,便从装彩票的大纸匣里,麻利地取出相应数目的彩票,迅速递过去;时时有人整包地买,一包两百张,四百元;偶尔也有人整盒地买,一盒十包,四千元;他们每卖出一张彩票,可以获得三分钱的劳务费,一天下来,平均每人差不多能卖五盒,挣出三百元是平常的事;参加这项活动不仅经济效益丰厚,售卖过程中还能目睹身手鲜活生猛的社会众生相,所以他们个个乐此不疲。

  买到彩票的人们,绝大多数挤出人丛后,便迫不及待地站住,用手指甲刮开彩票上挡住兑奖符号的那层黑膜,盯住看是否幸运降临。多半是刮完最后一张,也依然毫无斩获,于是或笑骂一声或自嘲几句,便把手里的废票随手一扔;到这下午时分,在售卖处与二等奖以下的奖品颁发处之间的场地上,已经撒满了花花绿绿的废彩票,人们来往其间,踏着那些落花似的废纸,熙熙攘攘,倒像是游春的行列。

  四等以下的奖,倒也有不少人获得。有的人只买了十来块钱的彩票,刮出个玻璃酒具的小奖,也高兴得不行,兴致勃勃地去领奖;有的人发狠买了整盒的彩票,结果却只刮出几套玻璃酒具和不锈钢餐具,或者顶多有个电动洗碗机,很是懊丧,便把所得的奖品码成一摞,搁在进口处,试图把它们兜售给刚走过来的人。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高音喇叭里传来组织者鼓动宣传的声音:“……欢迎欢迎,欢迎您来奉献爱心!……您问,什么人能得奖?一句话,没爱心的他就得不了奖!您有爱心,您就有机会得奖!您问:机会有多大?区公证处的公证员端端正正坐在这儿呢,几天以来,光是头等奖富康轿车,他们就公证出了三十三辆!特等奖十一位,每位人民币十五万元!……您刮彩票啦,哟,您说,我怎么哪张都没奖呀?可是您笑了,为什么笑呀?您的爱心,千千万万的残疾人,灾区的灾民们,诚挚地领受啦,爱心开出了香喷喷的花朵,伴您这个好人一生平安,您得的精神奖励还小吗?……当然啦,您再试试,我们设的物质奖很多,光是六等奖电动洗碗机,就有两千台!您得上一台,到家里厨房一放,您的生活,不就更现代化了吗?……哎哟,这位小朋友上台来了,你得了个什么奖呀?二等奖,家庭影院一套?祝贺祝贺!请问你跟谁来的呀?啊,跟爷爷!买了多少钱彩票得的呀?十二张?啊,二十四块钱,就得了这么大一套家庭影院呀?……这家庭影院安置好了以后,先请谁看呀?爷爷?好个孝顺孙子!不过,家庭影院,全家一起看,还可以请朋友一起看,舒服着啦……好,现在大奖台上还有三辆富康车,在等着三位献爱心的朋友,驾着它奔小康呢……咱们加把油,让它们今天下午都开走……”

  来买彩票的人,大多数,抱着试试运气的心理,志在必得的,毕竟是少数;不仅是志在必得,而且是处心积虑奔着大奖去的,这天下午现场也许只有一位,那就是住在滨河路10号楼的肖先生,他是个退休的办事员,近来通过贩大米的生意,很赚了些钱;邻里们都弄不清他哪儿进的那一口袋一口袋的大米,也闹不明白如今这温饱无虞的世道里,他倒腾这些个大米能有多大的利;可是肖先生瞄准了外地自炊民工这个潜在的市场,在邻里们不经意的情况下,发展着他的生意。当然,他也在琢磨着如何开辟新的财源。连续几年,春秋两季,区文化宫北门都搞福利彩票发售活动,他回回去细心观察,又在家里反复研究,到这一回,终于策划出了他的夺奖计划。他耐心地等到了这只剩最后三辆车的下午,根据他摸清的规律,彩票是一组一组地往外发售,如果某一组里出现了一个大奖,那么,你就千万别再去买那一组的彩票了;尽管组委会和公证处会为得奖彩票的分组号保密,但你不难从现场新撒得满地都是的废彩票上做出相应的判断。当判断出余下的某一组里,肯定会有大奖时,先要沉住气,如果发现有人从某个发售位获得了比如说家庭影院那样的二等奖,那么就立刻将那发售位的剩余彩票一概排除,因为想必设奖时不会把大奖和二奖密集配置……总之,肖先生决定在关键时刻,看准组别,排除或然率低的出票位,用三万元,将他判定必含大奖的彩票,全部吃下!他自信必能用三万元,换来一辆起码能以八万元转手的富康车!为了这关键的一搏,他已把全家人都动员到了现场,只等他一个手势,便卷毯式上前收购彩票。彩票买到要迅速刮开,一刮出汽车,其余彩票立刻再以一块五或一块钱转手;转手不利也罢,因为一万五千张彩票里,怎么着也还会遇上洗衣机、山地车,以及电饭煲和电动洗碗机什么的……关键是,刮出了汽车,要好好摸那从一到九的数字球,倘若摸出的三个球竟是七、八、九,那时满身怕都罩上金光了!前头得特等奖的还没听说有手气好到这个份儿上的呢,一般是,三个球上的数字加起来过了二十,比如摸出的是六、七、八或五、七、九——那特等奖也就拿定了!哎,摸不上特等奖,那就赶紧把所得的车转卖给约定的买主,大财发不成,小财总是要发的嘛……

  且莫管那肖先生如何运筹他的策划。且说老何跟爱女莲弟和贤婿分手后,一时酒足饭饱、心旷神怡,信步走到了福利彩票的发售现场。那小饭馆里的一餐,结账是四十八元,老何听了,心里折算,合多少斤大米,够平时吃多少天,不禁心痛,建煌却还说便宜。莲弟和建煌说,还想去逛逛新开张的隆福寺百货商场,不买什么,亮亮眼睛也好,然后就从那里再到东直门,乘车转回天竺。临分手,莲弟拿出二十块钱,塞到老何布茄克的胸兜里,老何推让,莲弟说:“爹,你不是说这里不远,卖彩票吗,你拿去试试手气嘛!”老何虽走到了卖彩票的地方,哪舍得花那钱,不过是转一转,看看热闹罢了。

  老何顶头遇上了小疙瘩。小疙瘩一把抓住他胳膊,嚷:“来得好来得好,快去救救大芝麻吧,他都快急疯啦!”老何问:“急什么疯什么?难道是刮出辆轿子车,不会开,急疯了?”小疙瘩说:“轿子车没刮出来,可他刮出辆山地车!”老何说:“这小子,好手气!俗话说,喜伤心,他是高兴疯了?你打他一巴掌,他就回过神来了么,可还急个什么?”小疙瘩只是拉着老何往里走,说:“他在公证处那儿又哭又闹,说是若不给他车,他就跳河去!”老何不明白,疑疑惑惑地随着小疙瘩去了。

  原来,大芝麻先头捏着五张两块钱的钞票,转悠来,转悠去,割心头肉似的,买下一张,刮开看,猪丁,什么奖也没有;嘴里念佛,心里打鼓,再买一张,鸡丙,还是什么奖也没有;接下来,跺着脚买的三张,也都落空;顿时骂起街来。那时小疙瘩已经买过两张,也什么都没有,只是跑来跑去地看热闹,看见有一对穿得挺时髦的情侣,因为刮出一摞彩票也没见奖,互相埋怨,竟至涨红了脸,吵起架来;又看见一个小老头,刮一张,往衣服口袋里揣一张,一连揣了好多张,旁边有人问他:“都有奖?”小老头说:“都没奖,都拿回去作个纪念!”还有一个人,弯腰移动着捡别人扔到地下的废彩票,也不是都要,有的捡起一看又扔掉,有的就留下来,先还以为他是想从那里头捞出张别人扔错的有奖票来,后来听见指点着议论的人说,那是想把彩票上的十二生肖凑全呢,虽说不可能捡到虎甲、兔乙什么的,但丙丁戊己的十二生肖肯定能凑全,那也成了个乐子……小疙瘩看饱了热闹,去叫大芝麻,说咱们撤了算了,大芝麻都跟他往外走了几十步了,忽然又扭身跑过去,掏出张十块钱的钞票,买五张彩票,人家大学生给他五张连着的,他不要,非要隔三岔五地挑,挑到手里,又要换,人家直笑,却也依着他;大芝麻买定那五张彩票,挤出人堆,急着要刮,见小疙瘩伸长脖子一边望着,连说:“别挡亮别挡亮……”转过身子,刮起来,忽然双脚一跳,一声大叫:“龙乙!”龙乙就能得辆山地车!兴冲冲地跑到兑奖处去领山地车,小疙瘩后头跟着……可是,兑奖的却没给他山地车,因为,刮奖的时候,急切中,大芝麻把明写着“保安区刮开无效”的那一小条也给刮开了!……于是闹到了组委会和公证处,人家翻来覆去地跟他讲,违规刮坏的彩票只能作为废票处理,可大芝麻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老何随小疙瘩往组委会那儿去,大芝麻还在那里面赤眼潮地吵嚷,可是已经没什么人理他,这时播音员朗声宣布:“……丰台区来的李先生,得富康车一辆!让我们向他热烈祝贺!这是爱心的回报,是奉献的收获!……现在还剩最后两辆富康车,我们的彩票也所剩不多了,现在奉献爱心,获得精神、物质双丰收的机会最高!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心怀爱意的朋友,让我们一起加把劲,为这次的福利彩票销售活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好,大家看,一批新的彩票盒又搬上了销售台,我们的特约销售员——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们,他们在这个下午已经连续站立工作两个多小时了,可是他们依然春风满面,只等着您像燕子一般光临!啊啊啊,看哪,那边有人跳跃,是不是又一辆富康车有了爱心主人?……”播音员富于煽动性的声浪,使整个福利彩票的发售场地顿时沸腾起来……

  只剩两辆车了!箭已在弦,挽弓待发的肖先生,已知丰台李先生的那张虎甲的彩票是K组的了,又早注意到,仍在发售剩余额度的W组与S组——那是更不可能有戏的“臭票”,而一位女士分明是刮出了一套家庭影院——他那埋伏一边的太太立即打探出是U组的彩票,给他打暗号,这时他女婿又发现B组彩票开始初露,很显然,W、S、K、U各组的彩票都不能买,要当机立断地扑购B组彩票!但三万元的本钱毕竟不能囊括所有B组彩票,而且,你也无法阻止其他人购进B组彩票,因此,又必须沉住气……据他多次核验,一组含有大奖的彩票,几乎都是在投售二十分钟以后,才会有人刮出汽车,所以,少安毋躁……五分钟,七分种,十分钟了!……此时分布在售票桌前的几位家庭成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睁圆眼睛盯着他,只等他把双臂向上举成V状,便马上扭身扑购B组彩票……

  事到临头,肖先生犹豫起来。尽管一再掐算过,策划得一粒米上雕唐诗般精微,但依然存在着三万元打个水漂的风险……三万元啊,他出两万,女婿出一万,如果投机成功,分利时大概不至于发生纠纷,倘若打了水漂,那女婿真能像约定的那样,跟他共同承受损失么?

  就在肖先生心旌摇曳不定时,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无意中站在他身后有好一会儿了,俩人撞到后,都扭头互望,一望间,发现原来认识——那被他撞了一下的,鼻子两边有些个浅麻子的壮年汉子,不是绿化队到他那儿买过整袋大米的农民工老潘吗?老潘也认出了肖先生。老潘是个节俭的人,只作了花两块钱买一张彩票的预算,他上午就来过一趟,看见满地是没刮出奖的废彩票,心里发虚,就没买,又转到不收门票的滨河公园里去了……下午忍不住又来转,也没遇上小疙瘩大芝麻他们,东张张,西望望,掂掇来掂掇去,心想若能像上回那样,刮出一套玻璃酒具也不错……要是两块钱白扔了,唉,那可是一顿饭的钱啊!转悠到刚才,又想开了,不就是两块钱嘛!这两天,他和老何在那3号楼下的小花园里干活,楼里的好心人送了他俩好多件衣裳,说是秋凉了,转眼冬天也就到了,让他们拿去穿着御寒;那些衣裳好着呢,老何一件茄克衫,他一件短风衣,今天都上了身,体体面面,哪件是两块钱买得来的?这福利彩票,那广播里说得也对,是献爱心嘛……就在这么个心情下,老潘下定决心,去买来一张,也没忙着刮,走到人稍稀些的地方,站着吁了吁肚里的浊气,才从容地刮开了黑膜;他眼神不好,把那张刮开的彩票放近挪远地仔细查看,那刮开的框子里,画着一个张着大嘴的虎头,虎头边写着“虎甲”;“虎甲”能得个什么奖呢?他竟好半天懵懵懂懂地,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忽然想起,“虎甲”是头奖,是富康车!真是买来头奖了么?他并没激动,而是怀疑;正在那儿发愣呢,猛地被人撞了一下,定睛一看,啊,肖先生!正好正好!他便把那张彩票递给肖先生,憨憨地问:“肖先生肖先生,您给看看,我是不是中了奖?”

  那肖先生接过那彩票,不看则已,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几乎当场栽倒地上,三魂七魄滴溜溜旋风般狂转了一阵,好不容易才附身归窍,他把那张彩票捏得紧紧的,瞪着老潘,喘吁吁地问:“你、你、你……你这彩票哪儿来的?”

  老潘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刚买来的呀!”

  肖先生晃晃头,再细看那张彩票,当然是张真彩票,确实是虎甲,是得大奖富康车的彩票,彩票的保安区没有误刮,是张马上就能去领车,并参加摸数字球,争取十五万元现金特等奖的,他期盼已久的彩票!他进一步细查细看,呀,竟是张U组的彩票!刹那间,他费尽心思、精密策划的扑奖行动,被轰然击为了碎片……

  正在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时,他太太急匆匆跑拢他身边,质问说:“你怎么回事?干什么呢?发什么呆?……咱们买不买呀?”

  肖先生如梦初醒,赶紧抖擞精神,指挥他太太说:“别买了别买了!快跟他们几个说,都别买了!你们也别走,都先到那边润肤膏广告牌底下集中,我一会儿找你们去!”他太太小跑着去了,他伸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搂住老潘肩膀,亲切地说:“潘师傅啊,恭喜恭喜……来来来,咱们到那边僻静处,合计合计……”

  俩人走到一个略微僻静点的地方,肖先生已然完全恢复了经营大米生意时的那股子精明劲儿。他拍着老潘肩膀说:“好呀好呀,好手气呀!怎么样,去登台领奖吧!准备好两万八千块钱了吗?”老潘听不懂:“什么?不是得了辆车吗?怎么,它值两万八?”肖先生微笑着说:“是呀是呀,是得了辆富康车啊,那车,在汽车市场,卖十四万呢!你这张彩票,得了辆价值十四万的车,按照国家规定,超过一万元的奖品,要交百分之二十的税,可不正好两万八吗?你交两万八,汽车开回家,那汽车就按出厂价,八万五算,你还净赚了六万多呢!真是可喜可贺啊!”老潘还是糊涂:“我得大奖,怎么还要交钱?两万八?笑话!我有两万八,我还买什么彩票?”肖先生笑着说:“你哪里知道,我们城里多少人,都做着拿着两万八换辆富康车的美梦哩!这大奖车,光交这份税钱就行了,其余的这个附加费那个附加费,全可以免了!啊,只是上牌照,还得花上万把块……”老潘一听傻了,摸着后脑勺说:“呀,是这么回事哟……唉,我还不如刮出辆山地车哩!……我哪儿有钱交那个税!还有什么牌照……你说的可是真的?”肖先生这才把那张彩票交回老潘手里,说:“我骗你做什么?你去吧,去呀,领奖去吧!我等着大喇叭里播你的大名哩!”老潘接过那张彩票,一时竟觉得是捧着了一只刺猬。

  肖先生看老潘憨得厉害,简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得了这彩票,还可以去摸数字球,有三分之一的另得十五万特等奖的机会;他望着老潘,不提这个茬儿,猜测老潘的心理活动;倘若老潘猛然想起,还说不定另得十五万呢,交那税钱算个什么问题呀?他就再用别的逻辑,来说动老潘转让那张彩票;可是老潘显然并没有更多的欲求,看样子心里掂掇的,只是能以多少钱转让,遂更凑拢他些说:“为难了么?是呀,你付不出税金,你也不会开车吧?什么上牌照呀,上保险呀,通过年检呀……手续麻烦着呢!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张彩票卖给我吧,实话实说,我喜欢车,会开车,我那楼下也有停车的车位……潘师傅,你开个价吧……”老潘一听,先是一阵高兴,因为对他来说,那倒是个省事的法子;可让他开价,心里却又嘀咕起来了,他还真算不过账来,既怕说出的钱数让人耻笑他贪心,更怕说少了自己吃亏……这时广播喇叭里又在哇哇地叫,肖先生模模糊糊感觉到是在宣布又有人刮出了大奖,老潘只以为是宣布这发奖的活动就要收摊,两个人都紧张起来,也顾不上细辩说的究竟是些什么,只感到耳朵里轰隆轰隆地响,仿佛有火车朝自己心口奔了过来,肖先生催他:“快决定吧,多少钱出手?……这车其实是厂家捐出来的处理品,说是值十四万,故意要那么说就是了!就是上好的新车,出厂价也不过七八万罢了……可手里拿着七八万的人,他用得着到这儿弄车?直接到厂里找关系买下不就结了?……我知道这里的行情,买到你这样彩票,又不想麻烦自己的主儿,转手让出去,五万到头,四万的也有,三万的也有……待到所有彩票卖完,人一散,那就想转让也没人理了,只好自己去领那个累赘,求亲告友借钱交税的也有,不会开车雇司机开车,白费好些钱财的也有……最后收下两万让人快把车开走的,也有……你快拿主意呀!要不,你就快上台,戴那献爱心的大红花去!……”老潘咬着嘴唇,也没听全肖先生的话,心里头转悠着的念头是,绿化队要裁外来工,这城里怕是待不下去了,一早还跟老何说过,若是刮出个大奖,就爽性发财还乡!家里房子该翻盖了,怎么也得两万块钱,老伴身上那瘤子,早该动手术,缺的就是那万把块的手术费么,归里包堆,若一下子能有三万块钱,也算得一笔横财,家里的难题一次全解决了!……想到这儿,他挺挺脖子说:“那,我也不多要,三万块,三万块我卖你这彩票……可你得给我现钱,不能给我假钱,要一次给足……”肖先生一听,如闻仙乐,喜得满脸漾着笑纹,忙说:“好好好,潘师傅真是个爽快人!我就爱跟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一言为定,三万!到我家,如数给你,你细细地点,一张张验——我家有红外线防伪验钞灯,我做生意,对假钞比你怕得厉害……我坑你干什么?咱们就此交个朋友嘛!我那儿的大米,你赶明儿个想要就来白拿!……”

  肖先生和老潘谈妥彩票转让条件,立即付诸实施。他去把那彩票交给女婿,让他上台通过公证,并准备摸那数字球,博取那十五万特等奖;自己和太太提回三万块钱,把老潘领回不远的家中,让老潘细细地清点,并让他一一在红外线验钞灯下检验。老潘头一回一次摸点到这么多钞票,而且都是百元大钞,其中不少还都是新钞,心里高兴得发起紧来,不住地大口吁气;肖先生肖太太茶水糖果招待,又耐心地教他使用那验钞灯,还送他一个很漂亮的,说是用什么“太空布”做的,刀子割不破的,可提可挎的男用随身包,以便他把那些钱拿走;老潘非常感动,觉得自己真是遇上了好人。

  当老潘去往肖先生家时,老何已经把大芝麻劝了过来,跟小疙瘩一起,撤离发售福利彩票的场地。当时那地方的人群正蜂飞蚁聚般涌动,抢购最后几组彩票的,领取二等以下各类奖品的,连连降价出让小奖的,低头忙着刮奖票的,等着看最后两辆车落于谁手、摸数字球拼特等奖热闹的,拿着“大哥大”通话的,还有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在那里游来逛去的……老何和大芝麻小疙瘩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江鲫鱼般的人流,离开那里,待走到护城河边,周围才清净起来。老何跟大芝麻说:“凡事都是命里该着,本以为归了你的,又从手指头缝溜了,命里常有这样的事,不稀奇,经惯了,也就看淡了,该怎么过,接着往下过吧……”大芝麻不吭声,一脚把路人乱扔在河岸边的易拉罐,狠狠地踢进了河里。小疙瘩在马路上走,一辆卡迪拉克加长豪华车从他身边嗖地飙了过去,把他惊得一跳,小疙瘩朝那远去的汽车屁股啐口痰,骂道:“你他妈的暴死的命!”

  三个人溜溜达达,顺着护城河走,前面那个俱乐部,天还没黑,门面上的霓虹灯便桃红柳绿地闪烁,还有蓝白的电光来回滚动扫描;这时门口已经停着些小轿车,到天黑以后,有时候那门前停车场不够用,豪客们的泊车就一直延伸到河边马路的人行道上。小疙瘩问:“究竟那桑拿,是怎么个洗法?”老何从没想象过,大芝麻从来没能想象出来,都不理他。

  三个人又在河边看了一阵钓鱼。河水很浑,发出的气味有些个像放馊了的稀粥,但每天还是有些人耐心地在河边钓鱼。他们看了几位放鱼的小桶,有的还空着,有的里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的一两条柳叶窜。小疙瘩说:“不知道老严在咱们门外钓着什么了。”大芝麻说:“他呀,至多还不是这么几条鼻涕虫。一毛钱卖人喂猫,也没人要。”大芝麻能这么答话,说明他心里已经彻底告别那辆山地车了。

  街道办事处的魏科长,管他们绿化队的,这天在办事处值班,提前撤了,骑个自行车回家,路上顺便到民工宿舍去看了看,里头空无一人,因此遇上了在河边溜达的老何等,就下车批评他们说:“你们也该改改那农民的自由散漫劲儿!星期天休息,就一窝蜂地都出来逛啦,连个留下值班的人毛都没有!那不仅是宿舍,也还有花窖库房什么的,公共财物丢失了是个事儿,你们自己的那些个粮食,就那么搁在床头,屋门也不锁,院门也不关严,若是有人去给你们放个毒,出来事儿,我可是不管!”见三个人木木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个回应,就又说:“你们哪里知道,上头通知了,现在是第四次犯罪高潮,各单位都要特别加强治安保卫工作!看你们这模样,是刚从卖福利彩票那地方过来吧?手气怎么样?一个个闷闷的,空着手,可见都没运气。有运气又怎么样?跟你们说吧,就有那犯罪团伙,本地的也有,外地流窜来的更多,专盯着那些个得大奖的,抓出十五万特别奖的主儿,他们若是没个警惕性,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乐极生悲!那些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发了横财的他们要谋害,一般的人,甚至你们这样的,他们打草捎带着搂兔子,赶上了也不放过呢!你们就大大咧咧地空着屋子院子闲逛荡吧,不出事则已,出了事,哪儿哭天抹泪去?唉,你们这些人呀,早知道你们这么散漫,我都该换成城里的下岗职工!”老何他们都怕被他裁减辞退,就都一副驯驯服服的表情。其实,前些天,也是在那文化宫里,举办大型的人才交流供需见面活动,他们街道办事处也摆了个摊位,挂着大告示招下岗职工来绿化队,结果竟连一个来问两句咨询咨询的都没有。魏科长当然不能让老何他们知道这个底,挺胸腆肚地只是数落他们,见他们还真有些个发怵,心中颇为得意。

  等魏科长骑车走远了,小疙瘩撇嘴说:“值班?值什么班?人家哪儿不是双休?就咱们,只休一个星期日!听说有那么个法,劳动法,人人都该双休,魏科长他不让咱们双休,他犯法!”大芝麻说:“我要捞了辆山地车,兴许会有贼偷去,现在贼去偷什么?偷老严里屋那些个破烂?”老何说:“算了算了,舌头不累?他魏科长也是好意嘛。”

  三个人就往宿舍走。走过那霓虹灯闪烁的俱乐部时,小疙瘩和大芝麻走到前头去了,老何脚上鸡眼作怪,落在后头,他眼睛随便一晃,看到一个人,西服革履的,头面光光,好像是刚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手里握着个看不真的“大哥大”,在继续跟什么人说话,那身材,那眉眼……该不是丢丢吧?偏那打电话的青年,也往他这边一望,结果那青年就想也没想地,两脚一并,电话离了耳朵,对着他,嘴巴张了两张,虽说听不见,但分明是吐出了一声呼唤:“保保!”老何站定,眯起眼再认,那青年却又恢复了打电话的姿势,而且,很快地,消失在了俱乐部那两扇厚厚的大门里。老何呆呆地望着那两扇门,脑子里飘过一串子想法,足有两分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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