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城边郊,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一个曼妙身影,幽然独立。一袭白衫风中细细,乌黑发丝融入风声,变成飘逸的瀑布。这一瞬间的奇特风韵,将她渲染得尊高、圣洁、缥缈、梦幻,宛如翩然落凡间、挥洒无尽光辉、普度人间万苦的慈悲仙子。
她是安梦初,不是慈悲善良的仙子,而是“天神”的圣女,同时也是“天神”的最高主宰。
她安静站在绿草蓬松的草原上,埋头低眉,注视脚下的泥土以及从泥土里拔地而起的植被。
湛蓝的天,凝雪的云,不知哪家小孩牵引的风筝,不知哪户人家杳杳升起的炊烟。绿油油的草,白茫茫的人,以及不可触的风。
飞鸟栖息,虫蚁忙碌,以及入夏以来不曾止息的蝉鸣,这一切都好像梦里的画面,像一幅杰出画师无数次调色、无数次落笔,勾勒出的野外风景画。
于是真的有人蹲坐在远处,一架黄匡端端正正立着。他在临摹,每一笔都出奇认真,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奇特的神韵。
于是画中人与现实中的人惊人的重合在一起。
人的世界和画的世界,仿佛交织,一如梦与现实,真假难辨。
某一刻,一滴眼泪悄然滑落。
安梦初忽然就哭了。她埋着头,用细长的发丝遮住面容,眼泪便随两颊融入发丝,从发丝的缝隙里轻轻滴落。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脆弱?总是忍不住流泪?
强如安梦初,早已拥有睥睨世间一切的力量的她,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流下了泪水?
安梦初啜泣着,纤细的身子不断颤抖,仿佛瘦弱的她,此刻正背负千钧负荷,随时都会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她咬着牙,用吼一般的语气说道:“深眠,你终于来了?”
画框前的男人,正是将叶黎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佟深眠。
他的面容很是温润秀气,却又不缺乏属于男人的英气与魄力,尤其是那一双安静而沉寂的双眼,仿佛望穿世间炎凉。凡俗中的一切,都已被他淡漠,而独独眼前这个女人,使得他眼波荡漾,变得痴迷。
佟深眠盯着画纸上的画,又看向草原上的人,轻叹道:“梦初,你的执念实在太深。其实我们都明白,无论是你我,抑或是‘天神’与‘大同’,都绝对改变不了冰冷的现实与命运。只要这个世界还有生命,就一定无法抹去与生命共存的恶意。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人,方才有无止境的恶,方才有恶念空间。末日浩劫,三朵善念之花,古老的梵唱,最终的抉择,这一切都好像世上最滑稽的笑话。五十年的轮回,又一次来到终点。怨塔成型与否,沈星暮是否对叶黎下手,又或者,叶黎能否找到属于他的那一丝纯善,都不存在任何意义。其实啊,早在五十年前,我们都还懵懂稚嫩之时,这一场漫长到足可横跨整个人类漫长纪元的游戏就已经结束。最终的选择权,依旧在你手中。”
安梦初的嘴角轻轻扯动,浮出一丝讥诮,嘲笑道:“所以你来找我,仅仅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佟深眠道:“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安梦初道:“五十年前,我们定下契约,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许干扰善恶游戏的进程。我们的结局,由游戏中的当事者决定。”
佟深眠道:“但是你还是出手了。你利用左漫雪和徐旺汲取了大量的‘念’,那股力量原本属于善念之花。”
安梦初道:“我破坏了契约,你现在应该对我出手,最好直接将我扼杀在此。”
佟深眠沉默。
安梦初道:“这片大地的深处,藏着浩瀚的大世界。一座高塔,即将成型。”
佟深眠道:“怨塔成型之后,便无关善恶游戏,这个世界必将迎来末日。”
安梦初抬起头,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厉声道:“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死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佟深眠道:“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
安梦初道:“可是命运偏偏让我遇到了你。对吧,五十年前的一朵善念之花,佟深眠。”
佟深眠再一次沉默。
安梦初道:“我能感觉到,善念之花的力量越来越弱了。沈星暮和叶黎先后拿到了两朵善念之花,可是他们的力量与你相比,宛如萤火比之皓月。”
佟深眠道:“我去丁县的棚户区住过一段时间,元成辑就是第二朵善念之花。”
安梦初道:“所以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佟深眠摇头道:“我并不认为善念之花的力量变弱了。至少我能感觉到,叶黎的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在这一点上,沈星暮应该也一样。”
安梦初问:“他们的力量源泉是什么?”
佟深眠摇头道:“我不知道。”
安梦初问:“他们的力量足够拯救这个世界?”
佟深眠再一次摇头道:“我还是不知道。”
安梦初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阻止我?莫非在你眼中,我还不如那些早就该死的凡人?”
佟深眠沉默。
此时的沉默只能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默认。
安梦初惨然一笑,尔后骄傲的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佟深眠,淡淡说道:“既然你铁了心要阻止我,现在就动手吧。不然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怨塔的修建就不会终止。”
佟深眠小心翼翼地收拾画框上嵌着的画纸,将它卷成画卷,收到衣袖里,尔后站起身,强大到宛如大海翻滚的“念”汹涌席卷开来。
他盯着她,小声道:“对不起,梦初。”
***
弭城,艾县,栀子镇。
栀子花是一种白色的、芳香迷人的花朵。而栀子镇,也的确是被栀子花树环绕的绿色小镇。
这个镇子的风景非常好,山无重数,花不知名,四处弥漫着属于大自然的气息。
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这里甚至没有多少文明造物,除了一条水泥砌筑的小路,剩下的只有原生态气息极浓的自然风景。
枪神社和巨鼎门的决战就在这个人烟稀少,宛如世外桃源的镇子里。
太阳当空的时间段,夏秦已经领着人到了。
他身边除了钱漫欣和夏恬,还有数十名好手。他带的人,无一不是枪法卓越,而且敢打敢杀的汉子。
夏秦对打架,尤其是打群架,信心十足。因为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未打输过任何一场架。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所以他现在相当闲适,很是惬意地倒在一片花丛中,嘴里叼着一支不知名的草,偶尔还尤为愉快地哼唱几句曲子。
此时的他,完全不像即将和人血拼的样子,反而像是来这个花香鸟语之地度假的旅人。
对此,夏恬和钱漫欣也都没说什么。
两个女孩均目光凝重地戒备着四周,防止钱风竹忽然带人冲杀过来。
然而钱风竹并没有躲在暗处伺机偷袭。
他带着一群人从夏秦等人的正面走了过来。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也都尤为随意,手上没拿任何武器,也像是前来漫步休憩的自由人。
夏秦看到了钱风竹,立刻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并且远远地招手,向钱风竹打招呼。
他的表现太过热情,就好像是在和阔别多年的好朋友问好,显得尤为古怪。
钱风竹走近之后,皱着眉淡淡说道:“夏秦,那些客套话就免了,我们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想,我也不必再重申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夏秦懒洋洋地伸了个腰,随口道:“我的确准备好了,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我一个能打十个。我看你手无寸铁,实在太过弱小,要不你再准备准备,我今天闲得很,有的是时间等你。”
钱风竹面无表情道:“你好像弄错了什么。”
夏秦问:“我弄错了什么?”
钱风竹道:“我来这里,不是找你单挑的。”
夏秦道:“这个我知道。”
钱风竹道:“要和你单挑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说话时,人群里走出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
夏秦的神色忽然一怔。他本身便是强者,强者往往能从其他强者身上嗅到异样的气息。而此刻,夏秦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强大,而且他一眼也认出了这个人,正是昔年从他手中逃过一劫的万青虹。
万青虹走到夏秦面前,微笑着说道:“夏秦,好久不见。”
夏秦想了一会,点头道:“我们的确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五年前那个抱头鼠窜的小家伙,现在居然长得一表人才。看来我当初放你走的确是对的,不然今天哪有机会再认真一次?”
万青虹保持温和的笑容,摇头道:“恕我直言,你放我走实在大错特错。”
夏秦问:“为什么?”
万青虹的笑容越来越温和。他含笑道:“你当初除掉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十年,最终寿终正寝。可是你放走了我,亲自给自己挖了坟墓。”
夏秦似笑非笑道:“你就这么自信能杀得死我?当初你老子好像也和你一样自信,只不过最终的死相着实难看得很。”
万青虹问:“所以你敢和我决斗吗?”
夏秦道:“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件事情是我不敢做的。”
夏秦话落的同时,抬起双拳,已做出接招的架势。
万青虹向钱风竹招了招手,一群人便直觉地后退,给二人让出场地。
夏秦后面,数十名神枪手在迟疑。
夏恬便说:“你们都后退,别干扰哥哥。”
待所有人都退开之后,夏秦和万青虹也终于动手了。
夏秦虽然脸上漫不经心,但心中已将警惕提到最高。他能察觉到,万青虹很强,比万骁更强,甚至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都要强得多。
若硬拼拳脚,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万青虹。但这种生死决斗,谁会拘泥于拳脚?
夏秦是枪神社的人。虽然他平常打架杀人,几乎都只用双手,很少用枪,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用枪。
他的枪法,在枪神社内,除开刘俊,绝对没人比他更好。
而他身上带着两把手枪,正是刘俊曾送给他的“追魂”与“夺命”。
上一次,太阳组织的杀手来袭,夏秦九死一生,若不是有这两把手枪在手,他绝对无法坚持到沈星暮前来相救。
夏秦深知这两把手枪的力量,它们随便一枪便有着将一栋大楼轰成碎片的力量。
夏秦不信,万青虹能接下“追魂”和“夺命”打出来的子弹。
所以战斗一开始,夏秦便没有和万青虹缠斗,不断后退、跳跃、躲避。
夏秦的的身手敏捷至极,但万青虹的拳法似乎更加凌厉。
夏秦在先后避开近十次攻击之后,终于露出了细微破绽。而万青虹的眼睛狠辣无比,当即抓住这一瞬的破绽,对着夏秦的胸膛猛轰而下。
夏秦努力变换身形,在拳头抵达胸口之前,险险避开。
然而他只是避开了拳头,没避开拳风。
万青虹打出的拳头,仿佛带动了无数空气,使得空间呜咽,宛如化作无数把细小的刀刃。
夏秦胸口的衣物当即破碎,连胸膛也受了创伤,变得血肉模糊。
夏秦惊讶万青虹的拳劲之余,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抓住万青虹收拳的一瞬间隙,以身体半浮空的状态,反手抓住腰后的“追魂”,在一秒钟也被无限细分的时间间隙里,“追魂”枪口颤动,发出尖锐的枪响声,一颗夹带无穷力量的子弹猛然打向万青虹的脑门。
——赢了!这个距离,就算是刘叔也不可能避开。“追魂”的力量,足可将万青虹打成肉泥。
夏秦刚刚放下心,整个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听到“隆隆”响动的破风声。
这分明是万青虹的拳头又打来了,而且目标是夏秦的脑袋。
夏秦的双目在收缩,因为他看清了万青虹的手。万青虹的左手捏住了子弹,虽然子弹打破了他的手心,溅开了血花,但完全没有造成夏秦所想象的伤害。而更可怕的是,夏秦开了这一枪之后,身体处于一个极度不协调的状态,万青虹迎面打来的这一拳,已然避无可避。
这一瞬,夏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万青虹的拳头之强,仅仅是拳头带动的空气,便足以将夏秦的胸口打得血肉模糊。而这对着头部猛然打下来的一拳,显然足以将他的脑袋打碎。
这千钧一发之际,夏秦仿佛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声音。
钱漫欣在唤他,叫他快点躲开。
夏恬这惊呼着“哥哥、哥哥”。
——就这样结束了吗?老子刀山火海、枪林弹雨,叱咤蛰城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输了!
夏秦狠狠一咬牙,在这宛如电芒闪动的瞬间,竟又强行扭动身子,使得他的头部极大程度避开了万青虹的拳头。
可是这还不够,以万青虹的力量,哪怕只打到夏秦小半边脑袋,结局同样是将他打死。
夏秦咬着牙,怒吼着向上抬手,企图用手抵挡这致命一击。
当夏秦抬起手,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
万青虹的拳头居然莫名其妙就打空了。
对的,上一刻,夏秦已经看清了万青虹的拳头的轨迹,可是下一刻,拳头的轨迹发生了奇特的歪曲,诡异地错开了夏秦的脑袋。
这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干扰万青虹,使得他无法对夏秦痛下杀手。
夏秦茫然回头,只见夏恬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闭上眼念念有词地吟诵或祈祷着什么。他本就显得病态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而且汗如雨下,仿佛跑了数公里路,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刻,夏秦终于明白了。是夏恬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