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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黑户

锁龙图 林今朝 10157 2022-11-04 06:56

  四周风起,树叶哗哗作响,澄澈月光之下,白雾随风散去,化作虚无。

  那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长衫下摆被吹得漾起,周身涌着一股极为压迫人的气场,让人觉得自己被凶猛的野兽盯上,几乎要沦为盘中餐。

  晏云开默不作声地往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双瞳——那是一双在夜色中也能看清的金黄色的兽瞳,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他抱紧了怀中瑟瑟发抖的橘猫,空出一只手来,摸向裤子的口袋,那里放着几张符纸,他自知不是男人的对手,只盼着能全身而退。

  手还没接触到裤兜,周围的风逐渐止住,不远处金黄色的两点眸光像一盏灯一样熄灭了,变成了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瞳孔,随之变化的,是那个男人身上让人压抑的气息。

  晏云开一愣,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妖怪变成一个看起来低调、老实、乍一看甚至丝毫不起眼的青年。

  “请问……您有证件吗?”晏云开小心翼翼地问道,“身份证、人间居住许可证……”

  他夜视能力极好,隔着夜色,也能看清男人脸上转瞬即逝的茫然的表情。他胆子向来大得很,见有了沟通的可能性,便按耐住心下慌乱,清了清嗓子,硬是扯出一抹笑,做足了表面功夫:“事先说明,我没有恶意。不过看您如今的状态,恐怕与社会脱节已久。”

  男人看着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我进结界那一年,是民国28年。”

  结界?竟然能在青城山布下结界而不被道长们察觉?民国28年是1939年,距现在已经有79年了,他这么长时间避世是为什么?

  晏云开满腹疑问,小心思七弯八绕地,脸上却连一个问号都不显出来,温和道:“已经过去近八十载了,沧海桑田,先生如果想入世,必然需要一个向导。”

  “大千红尘,芸芸众生……”男人的目光过于澄澈了,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像过尽千帆的老者,衬着他刚毅的轮廓和俊朗的五官,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半晌,他淡淡道,“再去看看吧。”

  “我很乐意帮您这个忙,这正好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晏云开诚恳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

  话还未说完,晏云开甚至来不及反应,男人朝前走了几步,再一眨眼,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晏云开:“……”

  “好吧。”左右也追不上了,他摸了摸橘猫的背,苦笑,“免费向导,实力比他弱,压根没威胁,他为什么不接受?”

  “喵。”橘猫抬头蹭了蹭晏云开的下巴,跳到地上,化身为一个少年。妖族向来以强者为尊,段依的脸色还苍白,畏惧地四处看了看,小声道,“我从小在成都长大,又是本地妖委的工作人员,但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大妖。”

  晏云开捡起外套,拍了拍尘土,叹气:“算了,下山吧。”

  两人又往回走,段依开车送晏云开回前山酒店,他今晚被吓得够呛,生怕有妖怪对他这只小猫咪下手,索性也开了间房住下。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晏云开躺在大床上,手机搁在耳边,汇报工作。

  “录像了没?”听筒里传来充满东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话,“你咋回事儿,你一个搞后勤的逞啥能?”

  晏云开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那只被改造过的手表,回答:“录了,还好戴了表。”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诘问,又说,“我本来还想劝他上个户口,老当黑户也不行啊。”

  “我先看看录像,联系当地妖委找找看。他到底多厉害,比老哥我厉害不?”

  晏云开打了个呵欠,他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很少这么忙活,这会儿实在乏得很了:“不知道,没和他交过手。我要睡了,明天还得开会。”

  “行吧,等你回来。”

  晏云开挂了电话,简单冲了个澡,很快就沉沉睡去。

  凌晨两点,成都妖委办公室。

  一只灰狼蹲在办公椅上,耷拉着耳朵,爪子搁在鼠标上,一下一下点击着播放和暂停。显示屏上的男人生了一双金黄色的兽瞳,瞳孔竖着,像是会自动发亮似的。

  “眼睛长这样的族群多了去了,猜不到是什么妖哦。”灰狼用后腿挠挠耳朵,问旁边的同事,“段依怎么说啊?”

  “段依说一开始的威压很可怕,后来不知道是故意收敛了还是怎么,没察觉到气息。”旁边的妖怪维持着人形,困得脑门上长出两只毛茸茸的熊耳朵,“唉,调取监控录像的申请批下来了,我去青城山监控中心看看。”

  灰狼摆摆手:“记得把耳朵收起来。”

  青城山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建设智慧景区,视频监控点位覆盖很广,甚至接入了天网的部分监控点来监控附近路段,料想那位来自民国的妖怪先生也不会防备到这一点。

  熊达一边感叹人类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一边苦逼兮兮地在监控中心里盯着几块大屏幕,屏幕上又分割出好几块画面,看得人眼花。

  好在这个时间点儿,也没什么人在外面闲逛,给他减轻了不少工作压力。

  天色微微亮起来,熊达困得直打盹,被旁边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叫醒:“熊警官,熊警官,这个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熊达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很好,没露出来。他连忙道:“哪里哪里?”

  工作人员放大其中一个画面,只见青城山前山附近的一条路上,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往前走,偶尔停下脚步观察附近的广告牌和霓虹灯。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熊达心里默默吐槽着,但还是不敢松懈,掏出手机在一个微信群里发了一个位置。

  夏天,天亮得早,这会儿街上陆续开始出现游客和当地人的身影,青城山附近经常看到穿道衣的道士,这会儿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竟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男人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小半边脸,露出刚毅的脸部轮廓。他的余光甚至没有看到后面,下一刻便自然地回过头,并不在意身后那些跟着他的人——或者说,妖怪。

  酒店房间里,晏云开被闹铃闹醒,抓过床边手机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这届成都妖委不行啊,这都一个晚上了还没抓到人。”

  他洗漱完,还不忘护肤,然后才扎起披肩的头发,用清洁咒处理完自己的西装,最后吹毛求疵地调整领带。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晏云开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自顾自打了个响指,出门开会去。

  会议厅里大多数都是中年道士,穿着道衣,蓄发蓄须,除此之外也都是中年领导,这么一比对,晏云开就显得打眼了。他对外自称是国宗局的工作人员,然而又跟国宗局的人互相不认识,在会议上也从不发言,挑了个偏僻位置坐下,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本来这种活动的协调会,压根不需要他亲自来参加,不过这次罗天大醮的规模实在盛大,为了避免出什么乱子,他还是过来看看了。

  晏云开椅子还没坐热,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看了眼微信,这才想起昨夜加了段依为好友。

  段依:领导!我们堵到昨晚那个男的了!现在怎么办!

  晏云开:抓住,铐起来。

  段依:不敢上!他看起来好凶!

  晏云开:……

  过了一会儿,段依发来一个定位,后面跟着一条消息:领导,他好像要见你。

  晏云开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拧起眉毛,抬眼环顾周围,好在这个位置靠近后门,下一刻,他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去,给段依回了条语音:“稳住他,我马上到。”

  定位的地点在一个巷子,晏云开赶过去的时候,觉得画面有些怪异。

  橘猫蹲在巷口,伸着并不明显的脖子对他翘首以盼,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农家乐,偶尔有游客进进出出,因此其他几人根本不敢露出真身,只能装作游客的样子在巷口走来走去。

  穿着长衫的男人站在巷子里,正在研究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这气氛看起来虽然谈不上轻松,倒也没有千钧一发的意思,晏云开问道:“动手了吗?”

  “哪敢啊。”旁边一个人小声道,“打架要进局子的好不好,而且万一他用法术,会引起骚动的。”

  晏云开默默舒了一口气,缓步走进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下脚步:“我叫晏云开,工作是负责协调这人间的妖鬼精怪。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盗机。”男人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补充说,“赵盗机。”

  “赵先生,我们找您没有敌意,只是想跟您谈谈。”晏云开说。

  “我知道。”赵盗机微一颔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不远处的那些人,“所以我没有动手。”

  能够讲道理的妖怪都是好妖怪。

  晏云开心下有了几分把握,淡淡笑道:“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折腾这么一上午,饭点也快到了,晏云开找了家餐厅,决定边吃边聊。晏科长其人,好歹好说也是体制内的一个小领导,虽然他那单位的特殊性质不需要他隔三差五地应酬,但在京城那地方耳濡目染,好赖也参悟了几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现在见了这实力不知深浅的妖,自然是不能硬来了。

  他订了个包厢,点完菜,见赵盗机一直在打量空调,想了想,找了个谈话的切入点:“如今的中国,比之民国时期,变化非常大。想必赵先生有所感悟。”

  赵盗机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他。

  晏云开对上他的目光,望进那双淡然无波的眼睛里,内心有点怀疑昨夜那双兽瞳带给他的压迫感是错觉。他定了定神,继续道:“人类的生活条件更加优越,社会秩序更加稳定,与此同时,妖族入世,也受到更加宽容又更加严格的辖制。”

  “纵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妖族的存在,而作为少部分人的那些能人异士,也不再将妖怪视为邪恶,他们逐渐接受妖族进入人类生活的地区,尝试着和他们打交道,甚至一起生活。这是宽容。”晏云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饭桌边的那些妖。

  段依鼓起勇气看了眼赵盗机,接过话头:“但是我们必须和人类的一样,遵守这个社会的规章制度,甚至有专门针对妖族制定的规定,若不遵守,也要被制裁。这是严格。”

  晏云开开了瓶酒,从容地给赵盗机满上,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道:“所以,首先,您得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证明。”

  赵盗机的眉头刚皱起来,晏云开立刻又无奈地眨了眨眼:“我们人族生来普通,与妖族尚不能比,纵使妖族人口不兴,也不敢大意,权当自保。先生,您就当体谅体谅我们,何况人间发展超乎您的想象,有个身份证,您生活也方便得多。”

  他说着,朝赵盗机举了举酒杯,低头抿了一小口,心想要是自己打得过他,早就直接上了,来什么先礼后兵。

  菜陆续上桌,晏云开低头发微信,抬眼时发现赵盗机没吃也没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自己玩手机,也不说话,跟个自闭症儿童似的。

  说是孤寡老人可能更合适一点,与社会脱节,身边还没个同伴,什么也不懂,钱也没有房子也没有……晏云开默默地想,啧啧啧好像有点惨。

  他思绪乱飞,已经由孤寡老人想到北京房子多少钱一平,表面上还端着一副稳重可靠的样子,微微笑道:“赵先生既然已经下山了,不知道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有要做的事情吗?”

  赵盗机摇摇头。

  “这样啊,人间这么大,考虑要去哪儿也是个麻烦事,不如先和我一道。”晏云开说,“以后有了什么想法,您再离开也不迟。证件的事情,我们单位保证一条龙服务,一定给您安排妥当,尽力解决您所有困难。”

  段依从碗里抬头,很有兴趣地问:“领导,包吃包住吗,我也想跟你一道。”

  晏云开:“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段依:“……”

  赵盗机没反应,盯着酒杯,似乎在权衡什么,过了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晏云开终于舒了一口气。

  段依搁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前辈,冒昧问一下,您的原身是什么?”

  话音刚落,晏云开和饭桌边所有妖怪都扭过头看着赵盗机,很好奇连出个结界都这么大动静的妖怪究竟会是何方大佬。

  赵盗机沉默了一会儿,一直不喜不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神色,眉头皱起来,说:“忘了。”

  众人愕然。

  没有妖怪会不记得自己的原身,就算不记得,变回原形自然就知道了。

  “你没法变回原身?”晏云开愣了一下。

  赵盗机默不作声,算是认了,遇上这么大个事儿,倒也没显得很焦虑。晏云开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回北京后再好好盘问他,毕竟还不知道赵盗机的深浅,万一把人问烦了,跑了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应当是先哄赵盗机到北京去,就不信单位那些个老油条震慑不住他。

  原本罗天大醮活动协调会后,道协还安排了领导们参观全山的设坛地点,晏云开是没心思去了,去酒店退了房,决定早点回单位。

  他打开手机某个APP,正打算再定一张飞北京的机票,这才想起赵盗机没有身份证,只好向段依借了身份证,一边念叨:“你瞧,黑户很麻烦的,连机票都买不了。到安检的时候你用个障眼法,幻作段依的模样……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以后这么做算你违法。”

  段依开车送二位去机场,瘪了瘪嘴,很不情愿的样子:“我的证件照拍得太丑啦,领导,别让太多人看见。”

  “放心,到了北京就把证件给你快递过来。”晏云开道。

  赵盗机坐在后座,高大的身形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不太能舒展开。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侧脸轮廓刚毅,薄唇微微抿着,倒显得有些拘谨。

  晏云开只当他不习惯坐车,开了瓶矿泉水递过去,朝他眨眨眼,安抚道:“慢慢就习惯了。”

  赵盗机看着那只白皙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接过矿泉水,一路上都不再有不适应的表现。

  只是当他坐在飞机上,俯视地面,看着城市越来越小,天色将暗未暗,万家灯火却亮起,成为昏暗中星星点点的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时过境迁的恍惚。

  当天晚上十点多,首都机场T2航站楼。

  出站口早有人等,一个样貌清秀的青年正低头玩手游,感觉到前面有人,头也不抬:“怎么出个差还带了个野男人回来?我之前算到你有桃花运,你还不信。”

  “野什么男人。”晏云开抽走他的手机,抬了抬下颚,“青城山那位,钟哥没跟你说?”

  “青城山下白素贞……”游优被抢了手机也不恼,随口哼起了小曲儿,打量了赵盗机一眼,“哟,长得人模人样,怪不得你要亲自带他来北京。”

  赵盗机跟在晏云开后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般聊赖地看着附近的建筑。

  “少说两句吧你。”晏云开没有半点被调侃的羞涩,反而偏过头去看了看,“长得也还成吧。”

  夜色正浓,首都灯火璀璨,车流不息。

  游优将车停在单位大楼下,打了个呵欠:“你自个儿下去吧,我下班了。”

  “行,明天见。”晏云开下了车,又开了后座的车门,待赵盗机出来后,领着他进了大楼。

  晏云开的办公室在地下二层,电梯要用虹膜识别身份,谁进谁出都会实时记录在后台。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将赵盗机引到楼下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推门而进,招呼:“钟哥。”

  桌子后头坐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操着一口东北腔问道:“哟,咋把人儿带回来的,美人计?”

  “谢谢你对我的认可,不过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晏云开面不改色,示意赵盗机坐下,对钟一琥道,“详细情况我之前在电话里头都跟你说了,你处理吧。”

  他说完就要走,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赵盗机抓着他的手腕,慢却有力地将他拉扯到旁边的椅子上,抬起眼来,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晏云开怔了怔,轻轻一笑,反手去摸了一下他的手臂,无可无不可地坐下了。

  “你什么妖啊,还雏鸟情节。”钟一琥纳闷。

  “雏什么鸟,他的意思是,要是在这里遭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搞死我。”晏云开嗤笑一声,懒散地倚着椅背,“好了,该问什么赶紧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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