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开只看见东岳大帝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见他说什么,不由疑惑地望过去。
“无事,走吧。”东岳大帝抬了抬手,示意他这边走。
这位在冥府中主生死掌幽冥的神祗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态度不冷不热,却在细节处显露出几分随意来,仿佛两人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他生了一张刀削斧凿般的俊脸,身材高大,这位大神又称泰山神,乃五岳之尊,泰山化身。
晏云开飞快地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这一世和东岳大帝没有任何交集,那这位大神难道原本就是这么平易近人,还是说……自己轮回的前几世,有幸认识过他?
可惜单位多次与冥府打交道的过程中,也没有提及过东岳大帝,无从得知东岳大帝是何性情,便无从验证心中的猜测了。
二人从鬼门关出去,出口正好在老旧公园中。
那法阵的薄膜横在面前,忽明忽暗,阵内的白龙凶狠地用犄角撞击那薄膜,如论如何也撕扯不开。
晏云开站在一旁,看着里边的动静,不由心疼了起来。
“这法阵是专门克他的。”东岳大帝轻轻触碰了一下法阵的薄膜,他的手穿过去了,那层薄膜没有消,他真正将手伸进了阵中,“用另外一条白龙的上古龙魂作引,将他束缚在这里面。”
他怎么知道龙魂之事?晏云开愕然,克制住想要追问的冲动,勉强笑了一笑:“您都知道。”
东岳大帝看到他这模样,竟是露出一瞬即逝的微笑,眼底也闪过一丝感伤,没有再多说什么。
晏云开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薄膜,薄膜消散,留出一片冰凉的空气。他没有办法进入法阵之内。
“这个法阵设得精巧。”东岳大帝说,“法阵里面的空间,其实已经不完全是现世的空间了。这外围的一圈……”他注意到刘臻言圈下的那淡金色保护圈,佛光阵阵,感叹道,“连……也护着他。”
然而晏云开现在完全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情顺着他的话去夸赞设阵之人,一双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白龙的身影,余光瞥见被安放在地上的手机。他拿出手机给赵盗机打电话,地上手机的屏幕居然亮了,铃声响了一下,自动挂断,再打过去,提示不在服务区。
白龙注意到刚刚那一声铃声,动作停了下来,顿了一顿,调转龙首返回阵中,落在地上,化成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
赵盗机躬身捡起手机,指纹解锁,壁纸是一张晏云开的自拍。他盯着晏云开明媚的眉眼看了两秒,瞥了眼未接来电。
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平静的神情下无法掩饰那一分茫然和希冀。
他看不到法阵外面的情形,心中却安定了一些,知晓晏云开此时应该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看着他。
赵盗机很快调整好心情,镇定地吹吹手机上的尘土,揣进口袋里。他不能焦虑、不能暴躁,因为他不想让晏云开着急担心。
东岳大帝看见他重新恢复了从容,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迈进了法阵中。
赵盗机敏锐地转过身,看着这个进入法阵的陌生人,面不改色,心下保持着警惕,也不主动开口说话。
“太极……晏云开找了我来。”东岳大帝淡淡地说。
“多谢。”听到男朋友的名字,赵盗机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似乎松了一口气。
东岳大帝打量了他一眼,察觉到熟悉的龙魂气息,又问:“你可知我是谁?”
赵盗机摇了摇头。
“我是……”东岳大帝启唇,看起来利落刚硬的一个人,居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赵盗机见他这般,松动的祖龙残魂的残留记忆又在脑海中升腾起来,恍然,缓缓替他补充完未说出口的身份:“泰山。”
那座在上古时代,被玉帝昊天用来镇压祖龙的五岳之首,泰山。
“我不是祖龙。”赵盗机平淡地说,“你也无需歉疚。”
东岳大帝点点头:“我知道。”
在曾经漫长的时光中,泰山与祖龙也曾建立起一段短暂的友谊,直到祖龙龙魂消散,他唤来一个好友,叫好友收了余下的残魂……
想到这儿,东岳大帝望向阵外:“我助你出去。他要等急了。”
赵盗机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是也微微勾了勾唇。
法阵外,晏云开看见赵盗机唇边那一抹短促的笑,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东岳帝君走到阵眼,掌心向下,虚虚地抓了一下,顿时,周围风向似乎变了,阴气变成灰蒙蒙的实体,从法阵的四面八方聚来,凝聚成一个灰色的小球。
灰球越来越大,法阵的薄膜闪动着,越来越薄,直至拨开一个又一个口子,现世浓郁的夜色涌了进来。
薄膜消退,刻在地上的法阵却还执着地发着光。
晏云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盗机面前,抬手摸摸他的额角,一双手向下摸到他的脸,心疼地问道:“撞疼了没有?”
“没有。”赵盗机覆上他的手,将晏云开的双手包在掌心。
晏云开松了一口气,抬头亲了他一口,抱怨:“你吓死我了。”
“咳。”
东岳大帝背着手,目不斜视地盯着远方。
晏云开眨了眨眼,手攥成拳抵在唇边,挡住一丝笑意,而后语气真诚、语气平稳地对着东岳大帝说道:“这次真是多谢您了。”
“无妨。”东岳大帝很大气地摆摆手,“为了维持这个法阵,另一条白龙应当也在这附近,你们若是要找,现在还来得及。”
距离这里两百米开外的一栋居民楼,顶楼的一户人家已经搬家一年多了,然而这个晚上,这个闲置的房屋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窗边,小白龙睁着一双金黄色的兽瞳,神情忧伤地注视着公园里的情况。
这个屋子中同样被画了一个相同的法阵,限制着他的一言一行。
下一刻,他神情一凛,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微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是谁?他发现了吗?
小白龙表情复杂,呆呆地看着那边。
背后,一道黑色裂缝出现,张僧繇和周成正出现在房间中。
小白龙没有转身,垂着眼不说话。
“他们破阵了?”张僧繇冷淡地问。
“一半一半吧。”小白龙同样答得很冷淡,他发现这一千多年的相处并没有让他在张僧繇心中获得什么分量,他不过是一片能够行动的祖龙残魂,待张僧繇需要时,就能随时割裂他的魂魄。
他不想再做坏事了啊……小白龙很心酸地想。
哥哥身边又是男朋友又是同事的,一个法阵简简单单就破掉了,他却在这里孤单寂寞冷,还要面对两个反派角色,连个来帮助他的人都没有。
张僧繇没有注意到小白龙的不对劲,吩咐道:“利用你的祖龙残魂,将赵盗机身上那一缕残魂分裂开。”
小白龙轻轻地笑:“灵魂撕裂的感觉你懂不懂呀?那样我会很疼的。”
“你不听话,照样会很疼。”张僧繇面不改色。
一个是灵魂上的疼痛,一个是身躯的痛感,两个都不好受。
小白龙叹了一口气:“同样都是疼,我还是选择不听话的疼吧。至少这样……小爷高兴。”
小白龙看着远处的灯火,眼中不无憧憬。纵使被迫为恶,他依旧向往着红尘万千。
这千百年来尝尽人情冷暖,他原本将张僧繇当做自己唯一的伙伴,可事到如今,他终于醒悟——
道不同,不相谋。
他不再怜惜这一点点陪伴的温暖了。
“呃啊——”小白龙突然躬下身,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额头冒出冷汗。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拉扯,痛得他眼中含泪,委屈百倍千倍地放大。
张僧繇叹气:“多次与你说过,你若是肯随我入魔,我就解除你身上的咒语,你偏偏不听。”
小白龙咬着牙,很有骨气地冷笑一声。
“不过马上就用不着你了。”张僧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低笑起来,“天魔种快要形成了,届时,区区祖龙残魂……哼。”
他入了魔,修炼已经用不上龙魂了。可执念已然深种,就算用不上,也要得到手!
小白龙疼得神智恍惚,就在张僧繇要伸出撕裂他的魂魄时,一道风刃穿过窗户,直直冲着张僧繇而去。张僧繇敏捷地躲开,袖子被割开一道裂痕。
一旁默默无言的周成正突然睁开眼睛。
大鹏鸟飞在窗外,晏云开和赵盗机站在鸟背上,沉默地看着室内。
房子大门被撞开,几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为首的和尚一脚踹开屋子的房门,一团黑影袭来,他灵活地后退,双手交叉在前抵挡住一次攻击。
刘臻言挥了挥手,空中中出现一根禅杖,他握着手中,猛地往地上一杵!瓷砖龟裂,淡金色光芒荡开,将众人圈在一个范围内。
张僧繇见势不对,劈开一道黑色裂缝,那裂缝闪了一下,又消失了。
“呵。在我的主场内,还想跑?”刘臻言扯唇不屑一笑。
窗外,东岳大帝从赵晏二人身后现身,将一股力量传入小白龙体中,小白龙挣扎着,痛感渐渐降低,他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所措。
“幽冥气息,能暂时掩盖他身上的咒语。”东岳大帝说着,“只是短效,一年之内若不能除去下咒者,他还会发作。”
赵盗机点点头:“多谢。”
小白龙也慢半拍地道谢:“谢谢您。”
“人界的事情我不便多管,告辞。”东岳大帝颔首。
几人又是谢过一番,东岳大帝化作一抹磷光,飞往鬼门。
晏云开将小白龙拽了出来,让他坐在鸟背上。
身下的坐骑大鹏鸟大喊:“开开,要超载了!”
“坚持住!”晏云开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跳,赵盗机拉扯住他,不让他去。
此时房间里十分混乱,刘臻言和张僧繇打斗在一处,周成正戒备着窗外,看着熟悉的小辈,神情漠然。
晏云开闭了闭眼,双手结出一个太极法印,法印疾速朝周成正飞去,周成正抬手挥出一片黑雾,在魔气的遮掩下转移了位置。
“你长进了。”周成正看着窗外,淡然开口。
晏云开冷声道:“还请前辈赐教!”
他轻轻一蹬,跃进室内,手中凝出一柄长剑,直击周成正。
周成正之前的法器是一柄桃木剑,自从他入魔后,桃木剑便不再适合他了,可对于剑法,他已经是刻骨铭心的熟悉,万剑不离其宗,他参悟了大半辈子,对于使剑的对手,他还未放在眼里。
楼道里,一个年轻人一步就迈上好几层阶梯,急匆匆地往顶楼跑。
周易飞奔上楼,这一栋居民楼被施了法术,顶楼打斗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邻居丝毫没有察觉。
他推开坏掉的门,刚踏入客厅,就见刘臻言将张僧繇踹到墙上,刘副扭头见他来,气急败坏地骂:“你是不是傻!这里危险得很,你来做什么,我们难道还不能带他回去吗!”
周易已经听不进去了,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偏偏还强行冷静,喘着气问道:“他、他在哪里?”
屋中,周成正躲避的动作突然慢了半拍,被晏云开划中,衣服手臂处破了一块,露出黑色的诡异的魔纹。
周成正冷下脸来,不再去关注外面,专注地和晏云开打了起来。
他年岁已高,入魔之后却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身体素质也逐渐回到巅峰时期。
张僧繇说得对。修炼得越深,亲情什么的,就显得太微不足道,太可笑了。
周易往屋子里跑,刘臻言制住张僧繇,瞪了周易一眼:“等回去了给我写一万字检讨!”
张僧繇已经力有不逮,却还是趁刘臻言转头的那一瞬间,发动一道黑色利箭,朝着周易飞去。
“小心!”
刘臻言制止不及,气得一拳打在张僧繇脸上,张僧繇垂着眼,摸了摸嘴角的血迹,笑着说:“尊者,时过境迁啊。您还记得吗,梁朝时,你可是将我护在身后的。”
刘臻言冷着脸:“不记得了。”
却说周易听到刘臻言的提醒,转过头去,瞳孔猛地一缩,继而往后踉跄了两步,颤颤地伸出手去:“爷爷……爷爷……”
入魔之人对魔气敏感,早在张僧繇出手的那一刻,周成正便下意识地挺身,挡在了周易的面前,就连晏云开的攻击也没躲开,一前一后伤了两个地方。
周易扶着他,泪流满面:“爷爷?跟我回家好不好?回家好不好?”
周成正疼得闷哼一声:“你,莽撞!”
“唉。”张僧繇竟叹了一声气,“你又坏我好事。”
原本他是想偷袭周易,趁刘臻言分心之时,逃之夭夭。没想到周成正竟如此不成大事!张僧繇冷眼看着他,身上猛地涌起黑雾,黑雾裂开大嘴,就在那一瞬间,将周成正身上的魔气全部吞噬。
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返苍老,如同一截枯木,还未再多说一句话,了无生息。
周易傻愣愣地跪在地上,扶着尸体。
一道妖异的魔纹从张僧繇领子里探出来,顺着脖颈向上攀爬,直到攀上小半张左脸,才停了下来。
这间房子的气息一下子沉闷了起来,让人觉得压抑,晏云开偃骨的太极光芒再一次情不自禁地钻了出来。
晏云开格外的难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也面对过这样的气息。
是什么?
“这是……”张僧繇顿了一下,突然大笑,笑得众人越发警惕,“哈哈哈哈哈哈,这老家伙倒是吞噬了不少怨气,天魔种已经形成!尊者,你再拦不住我了!”
“妈的!”刘臻言率先反应过来,骂了一句,倾身而上。
张僧繇更早一步,已经劈开空间裂缝,飞快朝里一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