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花园中,晏云开摆了摆手,散落在地上的黑白棋子不徐不缓地腾到空中,自动落到石桌上的两个棋罐之中。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抬首看向周围,同事们皆露出一两分唏嘘的神情,颇有感慨。
妖族同事的感受或许不会太深刻,同样更够理解晏云开的迷惘和惆怅的唯有游优,两人一同长大,同是术士世家出身,自幼便认识周成正,小的时候都曾受过这老爷子的教导。
游优看到消息时有点不愿意相信,紧赶慢赶来了周宅,却还是慢了一步,亲眼看见那黑色裂缝破开又合上,周成正转身而去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的陌生。
“……小周呢?”游优走到晏云开身边,眼中露出忧色,“万一他想不开……”
晏云开深呼吸了一下,稍微平复了心情,低声道:“你先将目前的情况汇报给刘臻言,我去看看周易。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对他太苛责。”
游优点点头:“知道。你好好开解开解他,唉,我先带队回去了……这边留几个人监视?偷偷地,不要让周易知晓,免得他多心。”
晏云开苦笑了一下:“他好歹与我们共事了这么久,我们什么工作习惯,他会不知道?你留吧,他会理解的。”
傍晚了,微风吹拂过花圃,送来阵阵清香。太阳已经西落,远处染上大片黄昏,与蓝色天幕相融交际,间或添上几笔或紫或粉的颜色,如同上苍精心渲染的瑰丽画卷。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天行有常,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仰望着遥远的天际,晏云开逐渐镇定了下来,见识过浩瀚苍穹之后,他似乎能够跳脱出原身所看所思的局限去体会所经历的事情,就算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也能够用一种旁人的眼光去冷静看待。
他转过身,看见赵盗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来了。”晏云开浅浅地笑了一下,“我没事。”
赵盗机抬手揉揉他的眉心,低声道:“人各有志,不要强求。他舍弃了他的‘道’,只因他的心变了。你若觉得自己所做是正确的,走好自己的‘道’便是。”
晏云开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脑袋埋在他颈边,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又带着一份释然:“我明白,不纠结了。你倒是越来越贴心了,还学会了安慰人。”
赵盗机摸摸他后颈:“我只是见不得你难过。”
“我要去看看周易怎么样了。”晏云开松开他的怀抱,“你先回去?还是等我?”
“车上等你。”赵盗机说。
回到大厅,佣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要去后花园叫老爷子回来,晏云开拦住了她,温和地解释:“周爷爷不在后面,方才我们单位有要紧的事情,将老爷子接走了,您莫要声张。”
那佣人在周家做了有些年头,知道周成正和周易所供职的单位属于不可说的那一种,便也没有多想,应了下来。
晏云开又上了楼,敲敲周易的房门,半晌,没有人应声,他直接拧了门把,开门进去。
窗边,晚风将窗帘吹得扬起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昏暗的光线从室外透进来。
周易坐在椅子上,听到开门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转过头来,那姿态看起来有些逃避,不论事情是何种结局,他都不愿意听到。
晏云开站在门边,没有进去,声音柔和而平静,像是一盏包容而无害的温水,轻声说道:“他逃了,张僧繇接应了他。”
周易僵住了,良久,眼中闪过悲色,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周易哑着嗓子,要不是晏云开耳力过人,甚至可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小的时候,他一直告诉我要当一个好人,他为什么……可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办法讨厌他。”
晏云开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你爷爷很为你骄傲,他亲口说的。”
周易惶惶然抬头,蓦地,痛哭出声。
天色快要全暗了。
晏云开走出周宅时,住宅区里的路灯依次全部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下,飞蛾逐渐聚了过来。
不远处停了一辆车,赵盗机倚在车边,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燃着一点猩红的火光。他还不太习惯抽烟,缓慢地吸了一口,呼出浅淡的白雾。
似乎感应到视线,赵盗机抬眼,看着晏云开朝他走来。
“你怎么抽起烟了?”晏云开凑上去闻了闻,“嗯?怎么带着点儿檀香味儿?”
赵盗机见他不讨厌这个味道,便没有将烟头掐了,耐心应道:“下午的时候,刘臻言给我的,说是能帮助融合稳固魂魄中那一抹龙魂。”
“哦,老刘给的应该是好东西,你抽着吧。”
晏云开转去副驾开了车门,低声坐进去,低头系安全带。
赵盗机抽完了烟,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才坐进车中,问道:“回家还是单位?”
“单位吧。”晏云开说,“出了这档子事儿,得让刘哥给个工作方向。”
单位大楼中,今天很多人在岗,不管地上还是地下的办公室,都亮着灯。
因为周成正身份的特殊性,他们多了很多事情要防备,毕竟周成正对九处非常熟悉,就算换了几任领导,他也依旧清楚九处工作的方式,甚至可能了解九处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
刘臻言开了一个紧急会议,直到深夜,众人才散会。
周成正初步的阴谋暴露,他们早在他逃走时,就出其不意地对那个追求长生的团伙进行抓捕,并对漏网之鱼下了追捕令。
就连赖安和康健的魂魄也救回来了,冒牌货再不能鸠占鹊巢。
晏云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了门,从橱柜中翻出一套换洗衣服,打算在办公室的浴室内洗个澡,现在已经快要凌晨了,他今天有些疲倦,懒得再回家。
办公室的浴室不小,该有的都有,就连那些洗发水护发素各种瓶瓶罐罐,这边也都备了一套。
他对着贴在墙上的大镜子,慢吞吞地解开衬衣扣子,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他沉默地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用意念催动灵力,胸膛上立刻浮出太极图案,缓慢地旋转着。
门被人打开了。
“嗯?”赵盗机一下子注意到那团黑白对嵌的光,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伸出探了探,感受着指尖的力量,“偃骨中的灵力越来越活跃了。”
晏云开说:“今天下午的时候,去周家的路上,这东西感受到魔气,就主动发亮了。哎,你说我以前不会是什么天界大佬吧?这偃骨简直是神器。”
赵盗机面不改色,手指往前伸去,在他胸前那抹红上拧了一把,淡淡道:“是吗,苟富贵,无相忘。”
“会的,会的,放心。”晏云开双手软软地环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凑上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晏云开的衬衣大敞着披在身上,皮带也被解开了,裤子松松垮垮地卡着胯骨和挺翘的臀部。赵盗机揽住他,温情地抚摸着他光裸的背脊,宽厚手掌顺着向下,摩挲着腰窝。
“那我是鸡还是犬?”赵盗机覆在他耳边,声音平稳,嗓音是蛊惑人心的低沉磁性。
晏云开的耳朵很敏感,被这么一撩拨,忍不住缩了一下,眉眼间染上几分欲色,他斜斜地睨了赵盗机一眼,眼角微微上挑,勾出一道独属于他的风情。
“你想当什么?”他低低地笑。
赵盗机脑中忽然刷起微博中那些奇怪的属性,他也笑了一声,语气突然正直了起来,那只手却不正直地继续往下探去。
“当领导座下忠犬。”他说道。
晏云开忍俊不禁,挂在他身上,懒洋洋地说:“那好吧,好好伺候领导,要是领导舒坦了,给你涨工资。”
赵盗机帮他脱去剩下的衣物,抱着他往浴缸走。
“这次要关灯吗?”
“关吧,因为此处描写不符合社义核心价值观。”
……
又过了两天,晏云开翘着二郎腿在办公室看文件,汪裁拿着一份采买清单来给他签字,小嘴儿撅得都能挂油瓶儿了。
“周易没来上班,白老师和余霆也不在,这些事情都让我一个人做啊?”小孩儿趴在桌边,“赵叔现在到底是哪组的组员呀?怎么跟块砖似的,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搬。”
赵盗机就像是九处的机动人员,哪儿缺人都来找他帮忙,凭着他那超强的执行能力,还颇为抢手。
晏云开一目十行扫过采买清单,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从保险箱里拿出章子盖上,又把章子放回去。
“这两天确实事情有点多,我打个电话叫白老师过来吧,现在还是暑假,他怎么好意思偷懒。”晏云开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还未拨出去,办公室外又有人敲门。
“请进。”他扬声道。
门开了,周易走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脸色还有一点苍白,但精神看起来比前些天好很多了,眼中重新找回了神采。
“晏哥,我回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晏云开有些意外:“不用再休息两天?”
“我没事,不必要给大家拖后腿。”周易摇摇头,“我想通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亲口问问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这之前,我更希望他……伏法。”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很坚定:“做错事就要承担责任,接受惩罚,这是他一直教育我的。我能分得清对与错。”
晏云开明白,周易依然对周爷爷又爱又敬,这种态度便是他敬重长辈的方式。
从小到大,周易在周成正的培养下一直走在正途上,那么现在、以后,他依旧要在正途上走下去。
这是他的道。
汪裁拉了拉周易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不愧是上届考试唯一留下来的人才,很有想法,前辈我很欣慰。”
周易摸摸小孩儿的脑袋:“谢谢。”
晏云开也很欣慰地笑了笑:“那你陪汪裁把清单上的东西买全了先。过两天就是七月半了,老刘今晚要跟地府那边联系,你先留单位加班待命吧。”
周易点点头,他现在确实不太想回家,宁愿整天都待在办公室加班。
晚上七点,刘臻言办公室。
晏云开和游优坐在沙发上互相看手相,刘臻言手中拿着一份红头文件,扫了一眼,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游优,你写公文写顺手了还是咋地?人家地府不用这种格式的文件。”
这份文件从拟议到撰拟全是游优一个人完成的,中间还省略去了审核等流程,现在只等刘臻言用印。
游优很无所谓地说:“没事的啦,这样归档方便。反正是我们撰制,他们一个收文单位好意思要求那么多?”
“那好歹也换成文言文繁体字吧?”刘臻言叹气,“上次跟地府联系时,他们简体字推广得很不好,啧啧啧,跟不上时代。”
晏云开插话:“因为鬼差一做就是很多年,人事变动比我们还少,都是封建时期的鬼了。听说他们也要制改,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改。”
刘臻言拿出公章,盖了印,说:“我觉得有点难。底下虽然众鬼神各司其职,但是有佛教的、道教的,还有很多民间本土鬼神。你真以为没有权力斗争么?”
“唉。”晏云开感慨,“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没想到人死了化作鬼还是如此。”
刘臻言将手中那份“人间国安部328办公室关于商洽协调七月半节北京地区阴魂秩序的函”放在一边,从桌上抽出三根线香,点燃,对着一个方位微微一拜,插在香炉中。
游优偷偷跟晏云开咬耳朵:“我一直怀疑老大不是人。其他和尚和道士一般都是拜三拜,就他一下就了事儿了。”
晏云开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怀疑,他拜得还特敷衍。”
“……”刘臻言瞥了他们一眼,又拿出三根白蜡烛点了,将文件放在烛火上烧。
他嘴上念了一句咒语,烛火像一条蓝色火龙,猛地上蹿,一下子吞噬了那份公文,消退之后,连一抹灰烬都没有留下。
游优和晏云开齐齐鼓掌。
游优:“厉害厉害。”
晏云开:“佩服佩服。”
“要是有生之年能知道刘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就好了。”晏云开说。
“可能要等你死了才能知道。”刘臻言呵呵一声。
半小时后,空中无端燃起一团阴火。
刘臻言取下火焰中的一份信封,那火焰便消散了去。他拆开信封,取出其中文件,感慨:“有进步,终于不是用毛笔写的了。”
冥府方面传送来了一份七月半那天他们的人事安排表。
“哟呵,今年他们主持工作的东岳大帝。”刘臻言惊讶,“咋回事,难不成张僧繇的事情还惊动这位大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