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晏云开有些不敢置信,张望着周围环境,戏台上花旦水袖轻甩,千娇百媚,戏台下三三两两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嗑瓜子儿聊天,专心听戏的反而是少数。他与赵盗机便是突然出现在二楼包厢中,好在包厢里没人,不然指不定谁吓着谁呢。
赵盗机居高临下地扫视下方,似乎在搜寻什么。这个包厢的视角不错,处在戏台一侧,对着上场门,角儿挑帘子上场时,略一抬眼便能注意到这里,是票友们追捧角儿时最爱占据是位置之一。
晏云开站在赵盗机身后,越过他高大的身躯,探出半张脸,看着下方。
“你这是什么法术?”他问。
赵盗机说:“镜花。类似幻术,将过去的事重现一遍。”
晏云开抓住关键:“幻术?这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是真的。”赵盗机解释,“你所看到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不过……嗯,就像录像一样,3D的。虽然我们身处其中,但是无法和这些人接触、交流。他们也无法感知我们的存在。”
晏云开了解了,扶着赵盗机的手臂,松了一口气:“镜中花、水中月么。我还以为你拥有能够穿越时空这种逆天的力量,虽然现在这样也很厉害就是了。”
赵盗机瞥了眼搭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纤细白皙的手,不做表示,只是淡然地说:“没人能够对抗时间。”
流逝的时间是凌驾在万物准则之上的另一种准则,就算是法力无边的圣人,也不能肆意地操纵时间。
“嗯。”晏云开放下了自己的手,乍一面对这样的场面,他还是有一丝不安的,紧挨着施法者才能得到一点安慰。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还有心思调笑,“还好只是幻象,不然我们穿着睡衣出现在此,那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赵盗机可以想象,要是真有一天,晏云开有机会到别的什么时代去,他一定会盛装打扮,力争做一位前无古人后最好也无来者的风流客。
晏云开问了个正经的问题:“所以,你选择这个地点的原因是什么?”
“我初来北平,便是被一股妖气吸引来这个地方的。”赵盗机说。
此时底下戏台上,上场门帘子一掀,武将登场。武将耍了个把式,开口声音哄亮,中气十足,观众齐声叫好。晏云开算不上票友,但基本的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心中也不禁叫了声好。他依稀辨认出此处是湖广会馆,湖广会馆的历史颇为辉煌,梨园界不少大腕儿都在此登过台。
赵盗机看着那个武将:“他是妖。”
一个男人从外面进来,坐在角落的座位上,点了一壶茶。他穿着一袭长衫,面容硬朗,低调得很。
晏云开却是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了,碰了赵盗机一下:“那不是你么?”
赵盗机看向自己,没有说话。
“杨老板,这边请——”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晏云开回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引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在他们身后的位子坐下。那女人一副精明相,对待男人的态度很是客气。
这二人果然都看不到晏云开和赵盗机。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那中年男人手中盘着两个核桃,满脸不悦。
女人笑了一下,眼中杀意一闪而逝:“好歹让他唱完这一出罢。”
避免挡住观众视线,二楼的栏杆有些矮,而此时现实中已经是深夜了。晏云开有点犯困,想找个东西靠着,左右看了看,只得倚着赵盗机。
赵盗机像一根柱子一样站着不动,任由晏云开整个人扒拉在他身上,睡衣很薄,彼此温度交融。
“这两个人怎么感觉在密谋什么坏事儿呢?”晏云开懒洋洋地说。
赵盗机声音低沉:“嗯。”
他还在看着楼下的自己,不消一会儿,有个束发的青年人站在角落的桌边说了些什么,赵盗机看见自己冷淡抬眼又移开视线,那青年人便厚着脸皮同桌而坐了。
晏云开也注意到角落那一桌发生的事情,问:“他找你拼桌?”
赵盗机站得笔直,轻轻应了一声。
晏云开敏锐地察觉到他一瞬间的低迷,追问:“你先告诉我,之后还有他的戏份吗?”
“有。”赵盗机迅速收敛好情绪,平静道。
晏云开挑了挑眉,耍无赖一般,双手一伸环住赵盗机的腰身,下巴搁在他肩上,闷闷道:“什么样的戏份,是爱情戏吗?他对你始乱终弃了?还是你对他求而不得?那我可不看!”
赵盗机沉默良久,被这么一胡搅,原本内心的愤怒和抵触渐渐退去,他扣住晏云开胡乱摸他腹肌的手,竟是淡淡一笑。
“莫要闹了。”他无奈。
晏云开在他耳边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很轻,撩人得很:“我闹什么了?我在你身边,你居然关注别的男人?开开好伤心啊……”
赵盗机侧过头,镇定地问:“你不困了?”
“不困了。”晏云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面不改色地说,“其实我也不是非要问,但是我想追你,如果你心里有白月光,我就不想追了。”
赵盗机垂着眼,片刻,才说:“没有。”
“嗯?”
“心里没人。”
晏云开愣了一下,真正笑开了,放肆地亲了一下赵盗机的侧脸:“会有人的。”
赵盗机面无表情,身体僵了一僵,说不出话来。
“能不能快进啊?这要是实时看下去,得看多久?”晏云开占够了便宜,终于松开手,老实地站在一旁。就算穿着睡衣,他依旧有一股子书卷气,看上去斯文而精明。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玩意儿浪起来像个斯文败类。
赵盗机箍住晏云开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了个诀,空气开始波动,空间扭曲变化,令人头晕,产生一种晕车的感觉。
几秒钟后,空气中飘满了血腥味儿。
晏云开有点难受,皱了皱鼻子,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在一个小巷子里,似乎是什么饭馆后门附近,四周都是垃圾和乱飞的苍蝇。他干呕了一声,鼻子泛酸,委屈道:“不是说幻境吗,这个体验也太真实了吧!”
赵盗机不答,盯着前方。
晏云开这才腾出心思关注巷子里的一伙人,刚刚匆匆一瞥,他只当是聚众斗殴,这会儿认真看过去,他不禁背后发凉,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前方地上躺着一个男人,脸上油彩未卸,已经糊成一团,正是刚刚登场的那个武生。他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哀嚎声尖利,不似人声。
方才在湖广会馆二楼的那个年轻女人居然也在此处,她优雅地拢好裙摆,蹲下身子,纤纤玉手屈成爪状,五指丹蔻修剪得整齐,像利刃一般捅进武生腹中,搅动一番。
赵盗机冷眼看着,忽然手臂被人抓了一下,侧眼看到晏云开苍白的脸。
年轻女人用力一拽,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站起身来,那武生抽搐了两下,没了声息,化作一只山猫。
“那是……”晏云开愕然,“她夺走了对方的内丹?”
赵盗机不徐不缓地说:“这个年代秩序崩塌,很多人为一己私心,猎杀妖怪,夺取内丹。”
妖的内丹有很多作用,补充灵力、增进修为、延年益寿……
年轻女人带着人走了,山猫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赵盗机却没有更换场景,晏云开没有心思说俏皮话了,有些难过地低着头。
又有人出现了,是之前跟赵盗机拼桌的那个束发的青年人。他看到山猫的尸体,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将尸体带走。赵盗机和晏云开跟上,见他将尸体掩埋,还做了个超度的小法事。
“他是术士?”晏云开问。
“嗯。”
这是在山脚下,青年人超度时,那个时空的赵盗机正好上山,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青年人笑眯眯地打招呼,赵盗机不理会,径直走了。
“好无聊,不重要的事情就快进好吗?”晏云开说。
赵盗机再次箍住晏云开,掐诀施法,这回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变了,两人观看旧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匆匆浏览而过。
在后来术士的猎妖活动前,那个束发的青年人得知消息,提前上山通知山上的妖怪防备,正好遇上赵盗机。他似乎猜到赵盗机非寻常人,当他是涉世不深的妖怪,好言好语提醒一番,执意要与赵盗机同行。
看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晏云开有点气。他自然是知道赵盗机不擅长回应别人的好意,但是看到赵盗机真的默认让那个青年人跟着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种“原来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允许接近的人”这种感觉。
他都有点不想跟赵盗机说话了。
赵盗机不懂他的心理活动,见晏云开不说话,也只当他疲倦。
赵盗机说:“之后一段时间,他一直出现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友好。我放松了警惕。”
晏云开轻哼一声。
时空一转,是一个茶馆的包厢。
几个术士围坐,中间的男人剃着光头,面容温和。
“张僧繇?”虽然只见过半张侧脸,此时晏云开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张僧繇语气蛊惑,对在座的术士们说:“只要你们帮助我完成这个阵法,猎到白龙之后,我取内丹,其余部位,你们随意分割。”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抓住白龙?”一个人问道。
张僧繇谦逊一笑:“我已召集各位名士,长江以北,数十位高手皆同意参与这个计划,大家若齐心协力,想必没有办不成的事吧。”
又有人问:“法阵若设好了,白龙不入阵,又当如何?”
“我已有计策,”张僧繇说,此时门被敲响,他从容道,“关键的人来了。”
束发的青年敲门而入,笑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晏云开看到这里,握住了赵盗机的手,低声道:“你个傻子。”
青年说:“那白龙虽法力深厚,但接触过的人不多,说实在,有些单纯,甚是好骗呢。”
“胡说,我们赵哥这叫老实!”晏云开不悦。
赵盗机眼中无波无澜,被握住的手也没有回应。他低声道:“人间百般情谊,也曾教我羡慕过。”
后来跌了一个跟头,便再也不敢羡慕了。